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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宽阔的长江江面上,船儿逆水而上。我受尽折磨的灵魂与身体都奄奄一息,沿途屡屡昏迷与休克,不得不上岸在武汉、宜昌、万县住进医院。在万县,路费耗尽了,好在那里离我家忠县只有280里水路,侄儿由陆路回家要钱来接我。我到家已是秋凉时节了。

  我离家已12年。这次,不是荣归故里,而是穷途未路回家了。当家做主的二嫂子不欢迎,牙尖嘴利的,逼我立刻走人。妈妈看到我太瘦弱,忙着给我煎银耳,还要把省下来的一笔钱寄到上海,接女婿茅盾来家见见面,然后再叫我们俩一道回上海。妈妈说着说着把先我而到的茅盾寄来的两封挂号信给我看,信里有我和他最后分手时照的6寸照片。

  二哥秦仲文大病初愈,为着二嫂对我不好,通宵与她争吵,全家不得安宁,再加上有人在外扬言,说我是从苏联派回来搞“赤化”的,要迫害我。此人的根据是两年前茅盾在东京和我起程去京都前曾给我妈妈写信,说我和他一道到莫斯科去了。妈妈原来联系我读过的小学,让我去教书,免得我寂寞。现在情况危急,不得不把我装扮成死人,黑夜里用滑竿抬出城,放夜船,由二哥护送到丰都——传说中的“鬼城”,我再“复活”,由鬼变人,乘汽艇赴重庆,住到姑妈家里。她的儿子熊福田是“红色律师”,对我来说很安全。

  我的处境好比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走投无路,心力交瘁,病魔乘虚而入。先是腰疼得站不起来,继而恶性疟疾等多种疾病接踵而至。我的本家哥哥秦仲高特意把我接到他家养病。我不断地发高烧,卧床不起,百般医治无效,衣、衿、棺、椁均已准备齐全。后来秦仲高请来“松蓬”活佛,他用从西藏带来的药物,把我从死亡线上救活过来,这已是1934年10月了。

  从前,茅盾三天两头给我写信,表示惦记我的身体,一再重复他的誓言,四年之后团圆。我有时相信,有时又不相信,因为他是个孝子,事事都顺从母亲,自己做不得主。我也经常给他回信,但是从他的来信中,我发现他根本没收到我的信。我知道,信被他的家人扣了,再也到不了他的手上了,便不再回信。我病重时,茅盾一连来了几封信,本家嫂嫂秦仲高夫人替我回信,告知我已危在旦夕,他以后便只来过一封信,说是他已搬家,但并未写明新的地址,从此杳无音信。

  我一病四年,恍惚又是一世人了,回忆往事,肝肠寸断。原先茅盾与我相约分别四年即团聚,如今四年已过,所谓“百年之好”,什么“此生不爱第二人”,当初信誓旦旦,统统化为泡影。我愤而撕毁了分手时合影的6寸照片,烧毁了我四川以后他给我的一系列信件。他走他的阳关道吧,我还有自己的革命前程呢。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南京沦陷,蒋介石把重庆定为陪都。茅盾也辗转来到重庆,从事进步文艺活动。不是冤家不聚头,有几次我同茅盾不期而遇。

  1938年在重庆天官府7号,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大门口,那天阴雨绵绵,我穿着玫瑰红晴雨两用衣正要进门,冷不防同正从里面出来的茅盾撞个满怀。他手里拿着黑雨伞。我们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了,彼此都不知说什么好。我的喉头梗塞住了,他低下头去,不敢正眼看我。他还是那般消瘦,那般憔悴,我倒有些可怜他了。我想,他大概以为我早死了,现在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的惊诧和内疚可想而知。后来我对胡风说,看茅盾那副穷相,很想在经济上帮他一把,但遭到胡风的激烈反对。他认为茅盾对不起我,不值得帮助。

  又有一年为南社诗人柳亚子祝寿,也是在天官府街7号。满满四桌骚人雅士开怀畅饮,觥筹交错。茅盾忽而站起来,毛遂自荐地代表寿翁巡回敬酒。他原来坐在我背后一桌,同我背对背,这一转身站起来,就和我面对面了,我坦然正视,恰巧他在习惯性地偷眼觑我。两人目光相撞,他立刻把目光闪开了。唉,何不大方一点呢?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在上海为郭沫若祝寿,在郭家客厅酒宴上,同样的情景又重演了一次。

  1946年夏天,在上海花旗银行大厅里,为李公仆、闻一多追悼会开筹备会。因为忙女儿秋燕去解放区的事,我已四个夜晚没有休息,困倦极了。在主持人宣布开会前一会儿,我把头歪靠在手提皮包上几乎睡着了。茅盾迟到,是最后一个人场的人。他一进来就挨个握手。他来到我跟前,伸出手来。我心里有气,假装睡着,没答理他。四座愕然。散会后,就有人议论,说什么“秦小姐好骄傲啊!茅盾走到她跟前,她竟然刮茅盾的胡子——不理睬!”

  解放战争时期,我在党的领导下,在上海从事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工作,不幸被捕。敌人严刑拷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电刑,我都没有屈服,没有出卖同志,保守了党的秘密,敌人一无所获。1949年5月,在国民党的法庭上,我被判处死刑。在行刑的前夕,解放军进军神速,把我从敌人屠刀下解救出来。但是许多朋友都以为我已经牺牲了。

  四 余波阵阵

  1949年8月,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期间,我住在北京饭店二楼17号房间。有一天清晨,我到阳台上活动锻炼,忽然发现三楼的阳台上有人。我仔细一看,茅盾!他双手扶着栏杆,笑吟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原来他就住在我的头顶上。我当时百感交集,难以自持,转身回到房里,久久不能平静。可是就在筹备会议期间,有一天会上突然宣布我是叛徒,在国民党监狱中有出卖组织的行为,说是上海公安局来的材料。同时宣布撤销我的第一届政协筹备委员资格,令我接受审查。我奋起抗辩,向统战部申述。许多人不了解情况,对我立刻变得冷冷的了。这时,阳台上再也看不见茅盾含情脉脉的笑脸了,连背影也看不见了。电梯里上上下下,尽管有时我和他面对面,肩并肩,或是背靠背,他都如同陌路人一般。也许是他胆小,怕沾边惹上麻烦吧。

  1950年,组织上给我作出“没有出卖组织”的正式结论,安排我在教育部工作,并且从第二届政协开始,一直到第七届,我都是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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