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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但是,长久住在人家家里,未免太打搅了,必须另找房子住。巧得很,从上海去京都政治避难的红色青年高尔松夫妇、弟弟高尔柏夫妇、周范文夫妇、帝国大学的留学生漆湘衡夫妇、袁文彰等,在杨贤江家附近,早就租住着一排平房,可住七户人家。每户三间,其中两间六铺席,一间三铺席,加上一间厕所,一个厨房,有煤气设备。第四套房子正好空着。我们就搬进去租住了。我思前想后,进退维谷,只好放下心来,好生护理茅盾的“疾病”,只有他的病好了,我们才能去苏联。但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一场黄粱梦罢了。

  这些青年人大都靠卖文稿度日,对茅盾很是欢迎,因为凡经他介绍寄出的稿子,上海出版商没有不用的,而且保证千字四元,提前支付。由于他们的稿子一般是由茅盾同时寄出的,所以稿费往往也同时收到。收到稿费时,大家常常集体出游。春天到郊外赏樱花,秋天到岗山摘红叶,去宝冢看歌舞,赴奈良登三笠山,临猿泽池。奈良的神鹿颇有我们中国峨嵋山上猴子的风度,与游人同乐,我还以花生米喂它。茅盾用相机把这个场面拍下来了。他每次出游都带相机,兴致勃勃到处拍照,没有一丝病容,但是他为什么总说自己有病呢?我不明白,也没多想,那时沉浸在幸福与欢乐之中。我们的住房虽然简陋,而门前道旁便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如云似霞,我和茅盾在写作学习之余,携手并肩散步在花下,共叙衷情,含情脉脉的目光对流,但愿天长地久,地久天长,生活的道路似樱花般灿烂,两人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茅盾向我表达的真挚的情和爱,使我的心亦如樱花般怒放。

  有一回,我们乘坐高空电车,不料电车半途发生故障,悬挂在空中不进不退,乘客们惊慌起来。可这时,茅盾露出一张充满激情的笑脸,紧握我的手,凑近我的耳朵说:“阿姐,就这样掉下深谷里去解决了,够幸福的啊!”他那样诚挚地说出同我一道去死就是幸福,这是个什么样的幸福呢?难道一同活着就不幸福了吗?他是否有什么不能对我说明的隐情呢?我一时想不清楚。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集体吃饭,由高尔柏的夫人唐润英和我做饭。我俩一起采购,她洗菜切菜,我掌勺,每日三餐,起早贪黑。但我主要精力放在茅盾身上,照料他的病体,替他抄稿,为他提供写作素材。

  这一时期,茅盾心情仍然有些郁闷。他说没有想到《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在文坛上引起轩然大波,需要写一部更新的小说来扭转舆论,只是苦于没有题材,愁煞人啊!为抚慰他苦闷的心灵,我搜肠刮脸把友人胡兰畦的经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说,从“五四”浪潮里涌现出来的青年,反抗旧势力,追求光明,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是很美妙的素材。接着我便把她抗婚出逃,参加革命的事情述说了一番。茅盾大感兴趣,决定以胡兰畦为模特儿,再加上其他素材,集中精力动手写一部长篇。他并没有见过《虹》里面的女主角梅女士的原型胡兰畦,由重庆出巫峡的山山水水,以及成都、沪州的风貌,他也没见过,我尽可能具体详细地对他描述。他每写好一部分,便由我抄稿,同时顺手把有关人物的语言,改成四川话。茅盾盘腿坐在室内的草席上就着小炕桌奋笔疾书,后来才换成高一些的长条方桌坐着写。小说终于写成了,《虹》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四川的气象常有彩虹,既有妖气,又有迷人的魔力。顺便说一句,《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合而为《蚀》的名称,也是我提出的。我说,幻灭之感,如日月之蚀,是暂时现象,也是必然现象。茅盾非常赞美我提的名称,频频点头,温柔地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啊,我的好阿姐啊!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我的阿姐好啊!”

  《虹》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小说月报》上连载,轰动一时。后又出了单行本,销路很广。但是原来计划写的《虹》,只写了一半,还准备写下一半,后因人事沧桑,没能完成。

  杨贤江和高氏兄弟等人虽是以卖文为生,但多是搞翻译,也不翻译文学作品,都不是茅盾在文学上的知音。茅盾情切切地想要把我培养成他文学上的知己,经常和我谈论什么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说个没完没了。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我也被熏染得学习日文,以日本的普罗小说为教材,边学边译成中文,经茅盾的手寄到上海《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学周报》上发表,秦觉、辛夷就是我的笔名。把日本文学作品介绍给中国的广大读者,我认为这很有意义。茅盾还说我有当作家的天才,只要把我的经历组织起来,串联起来,就是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尽管当时上海文坛正在批判茅盾的三部曲,他却要我写一篇吹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章秋柳的文章,我对他的三部曲并不熟悉,不愿写,但经不住他再三请求,勉强写了,经茅盾加工以后,由他寄给上海《小说月报》,发表了,用的笔名是“辛夷”。梅兰芳获得美国“文学博士”头衔以后,上海《文学周报》曾出专刊骂他。茅盾非要我也写一篇,我对梅兰芳的事并不感兴趣,也是因为茅盾没完没了地动员,只得言不由衷地给梅博士一顿批评。

  我和茅盾写稿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赚取稿费过日子。那时,茅盾的稿费有一部分还要养家,我由国内带来的原准备赴苏联用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这时,我怀了茅盾的第一个孩子。因为贫穷,还因为我仍想去苏联,有孩子便是个累赘,我们决定做人工流产。茅盾说他对日本社会不熟悉,叫我回国去做。他把我护送到神户,我由那儿搭船到上海。先住到他母亲的隔壁,向叶圣陶取了一笔稿费作为住院费。叶夫人胡墨林热情地给我缝制了一些衣服。茅盾又写信委托已回上海的吴庶五陪我到四川路“福民医院”,找日籍医生“板板”做人工流产手术。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把我远涉重洋,专程来请他屠杀的我的心肝儿子的尸体,泡在玻璃瓶里做标本,然后含着洒不尽的伤心泪,只身回到日本。在海轮上,遇到张光人(胡风)和朱企霞夫妇,他们和我是在南京相识的。茅盾到神户来接我,我给他介绍了张光人,他们就这样交上了朋友,那是1929年9月。1930年8月在上海,茅盾把我们俩分手前在上海合照的6寸纪念照片送给胡风保存,惟恐放在自己手里被人毁掉。1966年5月,十年浩劫开始了,胡风由秦城监狱转移到成都,路过北京,把照片转送给我。相隔36年了,感谢老友在长年的忧患中还保留这样一件寻不着、买不到的“历史文物”,真是弥足珍贵!

  我和茅盾回到京都高原町,异国现实不容许我将息调养。我们雇不起下女,事事仍靠我操劳,身心疲惫,不堪言状。茅盾也深感内疚,热泪长流。他虽然也想减轻我的家务,但长期以来,只知读书写作,别的全然不会。有一次,他动手打开一个罐头,把手划伤了,他就惊惶失措地抱着头直喊:“我头昏了,不得了,不得了啦!”只好仍由我来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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