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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建一接受化疗告一段落后,从肿瘤医院出来,就住到了新房。他的女朋友小陈和他表姐及一个小保姆小杜陪他同住,三人照料他。我和他妹妹春歌天天去看他,他哥建国也来看他。同时我不断为他继续找各种能医,也托在美国的老同学打听有什么对症的好药?回信告知无特效药。

  有人介绍我去找了个‘著名气功大师’给建一治病,‘大师’让我买一箱纯净水来,然后‘大师’抽支香烟,将口中吐出的冉冉烟雾喷向纯净水,让建一天天喝此水。我还带建一亲自与‘大师’见面,‘大师’又教他念一段咒语,正巧碰见一个来感谢‘大师’治好他癌症的人,向‘大师’跪拜。建一也马上跪向‘大师’,希望大师也能救他,‘大师’对建一说了些安慰的话,临别时送到门口,还直对建一说:“你要经常想着病会好的,想着我在帮你。”我和建一欢欣返回,希望中西医解决不了的病,冥冥中的‘神’能解决。

  可是,一切都没有用,建一的病每况愈下,头痛不止。

  深秋,小陈的妈妈爸爸也都从无锡来了,催建一和小陈结婚,智商很高的建一,思维一直很清楚,他说:“我现在路都走不了,怎么能去登记?等我好一点再说。”小陈妈又让我写个证明,证明小陈是建一的妻子、是我的儿媳。我说:“如果建一不表态,我写什么都没有法律效用。建一真要没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小陈的。”他们希望建一能写个遗嘱,甚至想通过录音机录下他们的问话和他的回答,可建一只说简单的一句:“到时候再说。”他不相信自己真会死,而且他非常反感让他写遗嘱的暗示,他定在想:‘如此逼我,难道我就要死了吗?’他不相信,他想奇迹终会出现。

  入冬,刚12月,建一又发作抽搐,吃中药、西药,为他做气功,都不能减轻他的痛苦,看来挖不尽、烧不掉的毒瘤的根又开始滋长。我看到报上介绍一位河南的专门研究胶质瘤的医生,我和他哥连忙去请教。该专家让建一住入玉泉路一家与他合作的部队小医院,他们将利用中西医相结合的办法为建一治疗。

  建一在小军医医院治疗约半年,每一次化疗后,他都精神好些,他幻想能站起来,还说:“妈妈!等我病好后,成个家,接你上温哥华,咱们买个游艇到处玩玩。”我也怀抱着幻想,请教过许多大夫和得过脑胶质瘤的病人家属,又研究了有关的一些医书;也到玉渊潭癌症俱乐部去打听,希望能听到治疗胶质瘤的好方法,可反馈的信息都是没有治愈的案例。我的幻想碎了,当听建一谈起他的幻想,我好难受。他的幻想表达了他是那样爱妈妈,可是我这个妈妈却感到深深地对不起他。

  在他青少年时,由于我成了右派,使他也受人歧视,同时失去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得不到父爱。

  老查和我离婚后,对由我抚养的建一,他是一毛不拔、漠不关心。文革后期,当我和建一儿住在永安东里一间破旧的、水泥地都磨得坑凹不平的简易楼里时,老查的新家离我们不远就在永安西里四间一套的局级干部的房子里。建一去看他父亲,有时赶上吃饭,都不叫他一块吃,干坐在一旁的建一既尴尬又难过。建一回来后对我说:“妈妈,你当时如果忍一下不离婚,我们就不是住在这里了。”这是建一埋怨我的唯一的一次,他哪里知道当时的环境和人的复杂的情感。但他究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他刻苦学习,努力开办民校,创立了事业,也为妈妈买了高档的商品房居住。

  在文革中,我又无能保护他,以至他被人们打得遍体鳞伤,头部可能也受了暗伤,可我又缺乏医学知识,不懂得当时应对他脑部进行检查。回想他此后常说头痛,可能与那次挨打受伤有关,以至他头部成了这次癌毒容易侵入的薄弱部分。

  在他这次开刀后,我又在无意中说了刺激他的话。缘于他说:“要找小舅妈(在中央卫生部门工作)托王忠诚(天坛医院的名医)亲自开刀就好了。”我觉得他这话是埋怨我没有积极找医院的第一把刀给他动手术。其实我已了解过即使经王大夫开刀的胶质瘤病人也未能将死神拒之门外,而给他开刀的张大夫是此外科的第一把手,年纪轻,刚五十余岁,正是好年纪,又有经验。关键不在谁主刀,因为谁也挖不掉深入神经系统的毒根。我觉得他在埋怨我,突然产生一股委屈情绪:我这些日子拖着近七十岁的有心脏病的身子,迈着沉重的双腿,一天几次地上下四楼为他奔跑、操心,怎么还挨埋怨呢!委屈情绪一上来,一句不应该说的话脱口而出:“谁开刀都一样,人家说这种病一般也就是两年。”他注意地看着我说:“你说我只能活两年?”霎时,我知道我犯忌了,马上改口道:“咳!人们都以为癌症是不治之症,其实也会发生奇迹。”他得的是癌症,这在检查确诊过程中他早就知道了。但我把底再说破,对病人来说确实是太残酷了,我太不冷静了。第二天他对我说:“我问了小韩大夫,他说:‘谁说就两年,经我们实验治疗的,也有活到三年的。’”建一又笑着对我补充一句:“韩大夫是搞科学的,三年和两年不一样吗”?‘小韩大夫是搞科学的。’其意是韩不懂得照顾病人的情绪,把病情说白,证实了我的话,更增加了他的悲哀。

  但建一原谅了我给他带给他的一系列不幸,反而还畅想未来成立家庭携我同游世界,闻他此言能使我不后悔、不心痛如绞吗!

  坚强的建一他不信命、不信病,很快振作起来。依旧保持了他平时的幽默,说话常能引起周围的人发笑,而且对大事依然关心,对当时播放的电视剧《潘汉年》一集不落地看,还不断地发表议论。

  后来他病得难以再站起来了,常担心地对我说:“以后我不能工作了,生活怎么办?”每次我都安慰他:“妈妈养活你!”我可怜的孩子,他刚满45岁,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啊!我只能企求老天保佑他。

  在他去世的前两个月,1998年4月25日晚上,建一让保姆小杜打电话叫我马上去,我和他妹妹春歌立即赶到医院。见建一精神还好,放心了。他让我们为他穿衣,穿好衣,又让我们扶他坐上轮椅,推他出病房,这些事都不要他的女友小陈插手。他让我推轮椅到楼梯口的一把长椅处,让我坐下,他依偎在我身旁说:“妈妈!抱我下楼,带我回家吧!”看他还像孩子一样说地依恋着母亲,我真想像他儿时一样抱他回家,可他早就是一米七八壮实的小伙子了,我微笑地对他说:“我抱不动你啊!”他对我说:“妈妈!你不喜欢我这个儿子了?”我说:“建一!你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儿子,但你离开医院如何治病呢?”他说:“她要我没有的东西。”我说:“你说的是小陈吗?”他点点头,我说:“她对你不是很好吗?”他摇摇头,再问他,他就不深说了,一个劲地要离开医院。我和他妹妹春歌彻夜陪着他,劝他,都不能止住他可怜的哀求。天一亮,我就把他哥哥叫来,随后他表姐也来了,我回家休息。

  这天听他哥哥来电话说,他把所有护理他的人都轰走,只要他哥哥在病房,还是要哥哥带他回家,让女友离开!他哥哥来电话和我商量:“要不就接他回家吧!”我说:“可是他每天还需要打点滴,大夫也认为他现在不宜出院,他也经不起折腾啊!只好劝他继续住在医院。”他究竟和女友发生了什么矛盾?闹到下午,他表姐将他女友带入病房,让女友继续照料他。可怜的他就此沉默了。我想他们的矛盾,可能还是与婚姻、遗嘱有关,可是建一就是不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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