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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书记走到台口话筒前,对下面高声喊道:“开会了,安静!”霎时,人声收敛。“现在给大家介绍一个右派分子,她叫钟鸿,是到我们这里来劳动改造的,大家要对她监督,要注意和她划清界限……”书记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栗,怎么?好象我又成了土改时被斗的地主?正当我晕晕乎乎时,只听书记说:“钟鸿!你跟大家说几句,表个态。”

  真是打鸭子上架。我硬着脖子走到扩音器前,就像一个十七世纪的死刑犯走向断头台。我在哆嗦中扫了一眼台下,那黑压压人群中闪着许多眼睛,有冷漠的,有好奇的,有温和的,还好,没有屠夫的眼光,心逐渐平静,嗽了嗽嗓子,尽量大声地沉着地说:“乡亲们!你们好,我非常愿意和你们一起干活,并接受你们的监督和帮助。我就说这几句吧,请你们看我今后的行动。”说完后,倍感轻松,也许这是闯过难关的一种感觉。台下似乎轻轻地响起一片议论声,当然我什么也没听见,接着就被李队长带下台回宿舍了,群众会好象还在继续别的议题。

  这夜又失眠了,几年来经常下乡,都是以调研者的干部身份出现,没想到如今沦为劳改犯来受监督了。究竟有什么错?这个自反右批斗以来,永远也搞不清的问题苦脑得我夜夜难眠。

  二、劳动日记

  东方灰白,外屋的女队长已经在瓦缸里舀洗脸水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接着也就穿衣起床。

  早六点开始干活,八点半早饭,下午一点多午饭,七点晚饭。每次饭后接着下地干活,没有空闲,直到夜里十点收工。还是剪白薯秧,淋着雨干了两小时。李队长名文彦,她就坐在雨地里剪秧。我剪秧效率也在提高,突击了两个晚上,全部剪完。剪下的白薯秧卖给外村,一角二分钱一斤。

  这段生活对我来说印象深刻,曾作日记:

  〖1958年7月20日:剪完白薯秧挖了两天土豆,第一天真难受,在臭稀泥中踩来踩去挖土豆拔豆杆,农民都脱了鞋袜,有的脚都被泥里的硬物划破,唯我穿着半高统胶靴,第二天拔时要用手去挖泥,他们毫不犹疑地用手直接挖,唯我找了两根棍挖,相比娇气,不过我认为在不影响劳动的情况下,使用工具还是可以的。(半个世纪后的现在,改变了这种原始的劳动状态,清洁工、阿姨搞卫生,都带上胶皮手套。农民骑自行车,电摩出工。)

  施肥,黑色的化学肥料,又臭又烧手;上粪,用铁锹将粪、土混合撒在棉花苗根下,已不感到脏了。这几天打尖(中途休息)时,读了两次报,很受欢迎,改善一些关系。那位在挖土豆打尖时曾讽刺我的大嫂,给了我一个西红柿,(因为头天我说了句歇得差不多了40分钟左右),干活吧!她就说:谁积极谁就干去吧!社员张贵也说:“不多,歇一小时也可以。”看来我还是多干少发言好。有些人较主动地和我亲近,马淑兰要我唱歌,我唱了。张贵却撇了嘴。杨惠兰昨天让我晚上到她家帮她学文化,李文彦不同意。看来想打成一片,阻力还不小。

  今天在乡政府门口运白薯秧打尖时,有几个孩子冲着我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我笑笑,没说话,以后他们也就不唱了。

  这些天,吃足了菜瓜、甜瓜、西红柿。生活没问题,只是心灵孤寂、委屈。〗

  〖7月22日:今天打棉花疯杈,李文彦脾气不好,多问她几句,就说:“废话!”要不就说:“我叫你掰你就掰!”我说:“你讲清楚什么样子的要掰,我不就懂了吗?”一个上午她也不叫休息,隔壁大妈说她官气。

  午时,收到母亲来信,万分关怀体贴,说小建一(二子小鸿)在幼儿园成了反帝国主义的积极分子。我多想他啊!得到小宝贝的消息,给我带来温暖,激动中更感到处境的寒冷,痛哭起来,李文彦问我:“怎么啦?”我没有回答,她说:“有什么大不了得的!”〗

  〖8月3日:1日夜突击到12点,2日晨4点起床干活,头发痛。

  今天下午阴雨绵绵,干活人减半,我6点收工回来。晚上雨未住,想看书,头疼得厉害,正准备躺下,催命的锣又响了。去集合的人没几个,队长大骂,只好来的听骂,不来的睡觉。雨也不停,人也不来,夜战未成。

  秦宽的嫂子临产前一天还在干活,张静贤也是怀胎4个月了,仍然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有时还参加夜战,像花岗岩一样坚强。我也愿变成一块花岗岩,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一小块基石。

  为了向文化进军,中午和晚上都学习,一点休息也没有。嫌累的人蔫不几儿地就不来了。

  今早在小队办公室听说现在每人平均四亩地,可为什么地还荒成这样?我不了解整个生产组织情况,我想若包工包产到户或几个人的小组,也许会好些。

  〖8月6日:感到生产组织工作有问题。据不少社员反映:大跃进,生产不比往年好,草荒严重,棉花落桃多,土豆结果少,玉米棒子小,浪费严重,洋白菜、苤蓝扔了不少。为什么?按技术员指令棉花拿顶晚,种植太密,社员对技术员小黄意见很大,称她黄世仁(歌剧《白毛女》里的地主)。技术革命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生产组织管理不细,包工只到小队,能否往下包?与按产记分方法结合起来?

  〖8月8日今天下午为白菜地挑粪,已经可以不用垫肩了,而且换肩不歇挑了,把垫肩好好收起来作为纪念。夜里下暴雨也接着干,我不怕苦的精神,使我和群众的关系日益好转。大多数人已不把我当另类看,不论孩子大人摘了甜棒子(青玉米杆),都送给我吃。

  〖8月16日棉花拿顶,活不重,但我的速度却不行,老乡总帮着我摘,保着我一块前进。夜里拔草,我又落后了,组长老韩,小袁叫大家过来帮我,一会儿就拔完了,我又惭愧又感动。

  〖和社员关系越来越好,尤其是孩子们都愿意和我一起唱歌。张桂兰十三岁,白嫩的小瓜子脸上翘着一双丹凤眼,嘴唇红薄,嗓门清脆洪亮,拔草时她唱当地民歌‘对花’,美丽的歌声像黑夜的火花。这里会唱歌的人很多,郭淑兰、张希南、贾麻子、郭罗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会唱。马桂芬老是一面干活,一面唱歌,带动别人唱。

  双淑英流鼻血七八天了,仍然积极地干活。她是个不爱说话,只知埋头苦干的老实农妇,有天她对我说:“咱们拜个干姐妹吧!”我没敢表态,心里头却是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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