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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在为我1995年出版的诗集《梦未了》写的序言中也提到《冬小麦之歌》,他写道:“反右一开始,一些报刊批判她的诗来了,就是那首《冬小麦之歌》:野菊花谢了/我们生长起来了/冰雪封盖着大地/我们孕育着丰收。就这么四句,到了那个难忘的五七年,竟然被认为思想有问题而批了一通,这种荒唐使我永志不忘,我一直觉得憋气,于是把它用在我的小说《布礼》里边。”

  在《布礼》小说中他写了这样一段与“灰色朋友”的对话:“是的,我们傻过,很可能我们的爱戴当中包含着痴呆,我们的忠诚里也还有盲目,我们的信任过于天真,我们的追求不切实际,我们的热情里带有虚妄,我们的崇敬里埋下了被愚弄的种子,我们的事业比我们所曾经知道的要艰难、麻烦得多。然而,毕竟我们还有爱戴、有忠诚、有信任、有追求、有热情、有崇敬也有事业,过去有过,今后,去掉了孩子气,也仍然会留下更坚实更成熟的内核。而当我们的爱,我们的信任和忠诚被蹂躏了的时候,我们还有愤怒,有痛苦,更有永远也扼杀不了的希望。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灵曾经是光明的而且今后会更加光明。但是你呢?灰色的朋友,你有什么呢?你做过什么呢?你能做什么呢?除了零,你又能算什么呢?”

  我从来只从小说中看到“吓得冷汗直流”的字眼,可就在挨斗的那些天,我竟然体验了这种感觉。一天,在狂吼包围我时,顿觉腋下有冰凉的水滴流下,可再一看斗志昂扬的同志(在我心中还习惯地称呼同志,其实别人已不这样叫我了。)个个兴奋得热汗刷刷,脸红脖子粗,可不,时已盛夏。

  八、只有她给了我一朵玉兰花

  批斗会后,无人理睬我,回到办公室一人坐在窗前椅子上发愣时,副处长江雪进来,对我说:“吃午饭去吧!”随后从她身上摘下一朵白兰花递给我,一股酸楚涌上我心头,不知是感激还是委屈。在斗争会上,当批判我也同意社会上那些“诬蔑”有的革命老干部腐化堕落的“右派”言论时,我为了辩解自己的观点是有根据的,将江雪曾经在聊天时无意说出江青当年在延安如何勾引毛主席的往事,我就以此言为证。哪知话刚出口,马上被同志们压了下去,他们认为这是扩散对领袖的诬蔑。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这样辩白,真是不知轻重,也伤害了江雪同志。如果是文化大革命中我这样辩解,我的脑袋就会被砸得稀巴烂。看来“反右”的残酷性与以后的“文化大革命”的残酷性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江雪同志为人多富有爱心、多么宽厚。当时她将白兰花给我后也不再说什么就下楼吃饭去了。我仍然坐在窗前,低头闻着白兰花的清香,抬眼看见窗台上那盆依然蓬蓬勃勃开放的“死不了”,它们的花瓣虽是那么单薄,却呈现五颜六色,葱绿的枝叶长出盆外。我给它们添了水,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把白兰花别在衣襟上。江雪说得对,我应该吃饭去,我应该坚强,于是我目不斜视地走向食堂。

  九、他的脸铁青

  在食堂,我旁若无人地吃饭,可回到家中看到老查铁青的脸,我呜呜地哭了。老查没有安慰我,只说你好好想想大家的批判吧?他很苦恼,他了解我不是有意反党,但太幼稚、水平太低了,他知道他不能为我辩护。1955年我被牵扯到反胡风运动中,已经使他很难堪了,夫妻感情初现裂痕。1956春,我恢复工作后,家庭逐步得到修复。那知如今我在政治上又落到这个地步?老查对反右运动也感到突然,在他内心也有许多疑团,但他不会像我那么幼稚,在批斗我的会上,他人云亦云,这是能理解的。但他私下里对我的冷谈也与日俱增,这不仅因为单位对我的批斗声势愈来愈大,而且他在困惑中感情转向新的寄托。

  十、强逼成“伏雁”

  不认罪,就继续深挖思想。

  我的系列小诗:《冬天的小溪流》、《小杉树》《玫瑰与松树》等,被批为反动诗篇。这时也不让我再辩解了。这次不像反胡风运动时,只是把我当成嫌疑犯,而现在是变成正正规规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了。其性质已越来越明确,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不是停职检查能解决的,而是要被彻底地赶出革命队伍。又是想不通啊!想不通!毛主席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我应该是无罪的呀!而且是响应党的号召在党内的小组会上好心好意地给党提意见,怎么就变成了罪人?《引蛇出洞》,难道我也是被引出的蛇吗?真是将我丑化的漫画中那条咬党的毒蛇吗?那我自参加学运以来为革命工作的热情又如何解释呢?就说是小资产阶级狂热,那也是不违背革命的利益呀!

  在一个多月的斗争会上,我针锋相对地辩论了‘肃反扩大化的’‘领导干部中有腐化现象’‘农民生活苦’‘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教授治校’‘同人刊物’‘每次运动定揪出百分之五不是实事求是的’‘冬小麦之歌’等问题。我为自己辩护;我为中国知识分子自五四以来追求的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而辩护;我为千万如我一样的追求真理、热爱祖国的赤子辩护;但我失败了,我寡不抵众,我的辩白被淹没在恶言恶语的黑色的海洋里;我被批得晕头转向,冷汗淋淋。

  有苦向谁去诉呢?丈夫早已成为路人,母亲早已掉入“八卦阵”不知所措,又能说什么呢?在反胡风运动后期,杨述部长不是看了我的日记后说我不是反革命吗?怎么事隔不到一年我又是反革命了呢?我大胆地找杨部长谈话。杨部长倒是和蔼可亲地为我解决思想问题。杨述说:“这是一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生死决斗,你站到了资产阶级右派一边,所以是立场问题,不是认识问题了,你赶快向无产阶级投降吧,向无产阶级投降不可耻。”我问:“那以后我还能发表诗吗?”他说:“你改个名字,叫伏雁。”有了部长的这番开导,我似乎明白一些了,认命吧!因为面对的不是敌人,正是我为之献身的比母亲还要亲的党啊!

  “花儿为爱情而亡”(西班牙洛尔伽诗句)

  我为母亲埋葬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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