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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胡风在1954年7月向中央送交了他写的三十万言书:《关于解放以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针对批判他的几个问题进行了辩论,他认为文艺要复兴,必须清除宗派主义。我也没看出他这是反动言论。

  胡风的三十万言意见书中写道:

  “在这个顽强的宗派主义地盘上面,仅仅通过林默涵、何其芳同志对我的批评所看到的,在读者和作家头上就被放下了五把“理论”刀子:

  一、作家要从事创作实践,非得首先具有完美无缺的共产主义世界观不可,否则,不可能望见和这个‘世界观’‘一元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底影子,这个‘世界观’就被送到遥远的彼岸,再也无法达到,单单这一条就足够把一切作家都吓哑了。

  二、只有工农兵底生活才算是生活,日常生活不算是生活……

  三、只有思想改造好了才能创作,这就使作家脱离了实践……

  四、只有过去的形式才算民族形式,只有继承并发扬优秀传统才能克服新文艺的缺点;如果要接受国际革命文艺和现实主义文艺的经验,那就是‘拜倒于资产阶级文艺之前’……

  五、题材有重要与否之分,题材能决定作品的价值,‘忠于艺术’就是否定‘忠于现实’……

  在这五把刀光的笼罩之下,还有什么作家与现实的结合,还有什么现实主义,还有什么创作实践可言?

  问题不在这五把刀子,而是在那个随心所欲地操纵着这五把刀子的宗派主义。”(引自人民日报出版社1989年2月出版的李辉著《胡风冤案始末》146页至147页)

  以后我才懂:胡风如此针锋相对地,尖锐地反对“宗派主义”,实际上就是反对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基本观点,能不遭到灭顶之灾吗?

  他以为按文艺规律提出的意见,一定会引起被他无限崇拜的伟大领袖考虑,不是批判他,而是去清算批判他的那些“宗派主义”者,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他太天真了。

  而我当时的“不明白”,也是天真得不识时务。

  看我如此的愚钝,查汝强对我鄙视地说道:“你觉悟太低了!”听到丈夫的贬语,比听到所有的批评都难受,瞧着查汝强苍白的无笑容的脸,好伤心哦,丈夫也看不起自己了。凭什么?凭什么?虽然你曾经是两个大学的地下区党委书记,我是个普通党员,能力有大小,觉悟却是一样的呀!士兵的觉悟决不低于军官,冲锋陷阵的是士兵,勇于牺牲的是士兵。我参加革命以来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解放后,下工厂、农村总是处于受人尊敬的地位,同时也尊重别人。就在这年春节前,我到门头沟煤矿去参加工人的业余文艺活动,观看工会干部崔国印写的剧本演出的彩排,演出后的讨论会上,有的人挑了许多毛病,几乎把这个剧本枪毙了。可是我发言说:“我看这个剧本还是可以的,有毛病可以改吗?”,没想到我好心的一句话救活了这个剧,此剧得以在春节为矿工演出,并受到工人的欢迎。20多年后,崔国印竟然和我共事于北京实验京剧团创作组,他重提往事,还非常感激我当年的支持。其实我早已忘记,当时不过是凭着一颗公正的尊重创作者的好心来办事。可此时,为什么平日的好友、亲爱的丈夫都不能善待自己呢?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对亲人如此的冷淡的人,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遭到打击,但哪知这仅仅是开始。

  二、“泥土“为什么变味了

  没过几天,支部开会宣布毛承志是胡风反革命集团嫌疑分子,隔离审查。支部委员和我谈了几次话,由于我始终没认识自己有错误,因此也被勒令停职检查。晴天霹雳第一次在我头上炸响,没有工作的权利了,不被信任了,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和毛承志,解放前同在北平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我们一入学便成了中共党外围组织——群声合唱团、新诗社、力行图书馆的积极分子,毛承志还组织我们成立了响应革命的《野火》壁报社和读书会。我们吸吮着各种各样的进步色彩的文化,也吸吮着《泥土》的力量。因此胡风流派的作品也成为我们追求进步的一种启蒙作品。我不再把自己当成小姐、当成珍珠,而是像泥土一样平凡,把自己无私地献给了民众,宁为民众通向幸福的道路上的一粒尘土。我理直气壮地将当时的思想向支部汇报,可支部审查小组里,谁也没有耐心听我的解释,竟然让我交出我的日记和与毛承志在学校时交换心得的信件。哪里有法律,哪里有隐私权?当然我那时我也不懂法律,既使懂得也不敢对抗,因为我已受刘少奇宣扬的“党员是党驯服的工具”的影响,以为至高无上的党对自己的党员索取私物,也当然是有权利的。我乖乖地交出了信件和日记,还幻想:也许这有利于组织了解我,因为我的日记和信件中充满了对党的热爱。哪知道要这些材料的人,就是为了在鸡蛋里挑骨头,以整人显示他的紧跟,他的进步,他可随风上扬。

  我被停职以后,查汝强对我就更是冷淡,相处无言,于是我常回母亲家住,孩子们周末也回母亲家。

  反省期间,审查组负责人之一,头号“借风者”追问我:“毛承志给你的信中说的‘要提高技术’,你必须交代清楚,是什么特务技术?”一下子把我问懵了,那时我们是不要命的干革命呀!怎么能与“特务”二字联系起来?我回答道:“毛承志那句话是指要提高写作水平。”他说:“那应该说提高艺术技巧”,接着他一声冷笑:“哼!”显露了他为自己能说出这样的内行话的得意之情。也奇怪,当时毛承志怎么这样写,也许是一时笔误,但这与国民党特务是绝对沾不上边的。当时我们确实是一群追求中共领导的新民主革命的热血青年哦!可没想到“借风者”竟然提出这么个问题:“你能保证他不是特务吗?”我说:“可以!”“你每分钟,每秒钟都和他在一起吗?”我说:“那当然不是。”他说:“那你就不能保证。”逼得我无话可说,但我也不能瞎说呀!于是就这样天天、月月的处在停职受审中。

  这反省的日子好难熬啊!凡是能反省出来的都是如火如荼的革命生活。

  1948年8月19日国民党对革命学生实行大逮捕时,有位上了国民党抓捕名单的叫葛福群的支部委员正要跑出校门,可外来的特务已把住学校大门。这时,我也到了大门口,我看到葛正处于危险情况,就故意和把门的特务纠缠,因为我不过是普通学生、小女孩,我才不怕特务呢。就在我与把门的特务吵闹时,支委葛某乘机从我身后跑出校门。通过我入校后的一系列表现,8月底我被党组织吸收为中共外围组织——民联(民主青年联盟)的成员,12月12日我被吸收为中共地下党员。

  从此‘1212’,这个数字比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诞生日还亲切啊!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就是50年后,当银行储蓄实行用密码时,我脑中首先跳出的是1212,可在1955年我这个热爱党的青年,居然被疑成与国民党特务有关,实在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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