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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四章 西北高原育小苗】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地游,什么都没有改变。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西北民歌《信天游》)

  继父任教的北平师大迁移陕西城固。1941年母亲带我们离开四川到陕西西安,一则姨母家已先迁西安,再则母亲在西安陕西教育厅找了一份工作。在以后的六年中西安就成了我的根据地,三进三出。这六年中流动在陕西汉中、宁夏银川、甘肃兰州等地。这六年是我成长为少女的时期,所见所闻培养了我的性格,加深了我对社会的认识,也是我一生中重要的时期。

  一、褒姒的故乡

  1942年母亲带我们姐妹三人暂离西安来到城固附近的汉中居住。

  清清的汉水滋润着这里的姑娘,面如羊脂,眉清目秀。春秋时期周幽王的宠妃褒姒就出生在这里。汉中在明清以前名褒城。在传说中,历来都把褒姒贬为祸国殃民的乱世佳人。但在汉中却流传另一种说法:褒姒出身贫寒,美丽温柔,勤劳不怠,采桑养蚕,浣纱织布。向她提亲的人很多,但她独钟情于一个打渔的后生。不料周幽王派大臣选美,将她选走。从此她不再欢笑,于是才有了烽火戏诸侯,换褒姒一笑之传说。中国野史中,历代帝王暴虐昏聩,招天下大乱,往往归罪于后妃,女人代为担当历史罪责,恶哉,悲哉。

  在汉中,我已九岁,上高小五年级,对人情世态初有认识,始于母亲的一位女友孙竹青的伤逝。

  孙竹青当年24岁,长于国画兼制油墨,她靠这两样技能养活她的母亲和弟妹。她面孔白净,皮肤细嫩,气质文静,双眼秀丽纯净温和。我母亲喜欢绘画,所以她们交上了朋友。我也很喜欢她、敬佩她。至今我还珍藏着她的两幅画,一幅牡丹,一幅竹子。可惜她红颜薄命。她和一个生意场上包买她油墨的商人结了婚,她几次要去夫家看公婆,总被丈夫婉言拒绝。有次她暗中尾随而去,才发现此人早有家小。少女纯洁的心受了欺骗。被打击得一病不起。我母亲去看她时,她说已向对方提出离婚,对方答曰:“想离婚?我就要像羊肉泡馍一样把你泡死。”上法院告他吧!无钱无势的弱女子怎么斗得过刁钻油滑有钱有势的商人呢?母亲也无能为力,只劝她别急,慢漫想办法。竹青难忍恶气,病情加重,不到一年果然被泡死。得知她去世消息的当天,母亲对我说:“昨晚孙竹青来给向我告别了,半夜油灯火苗忽闪忽闪的,见她向我走来,扑在我身上哭着说:‘衡姐!我走啦!’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就是伸不出手来。我惊醒了,就看不见她了,没想到是她的魂来了。”听妈妈说得如此真切,好像世界上真有鬼魂存在。很多年以后,才认识到这是一种心灵感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竹青英年早逝,令母亲和继父十分惋惜和悲痛。他们都为竹青写了悼念的诗词。

  母亲的悼词二首:

  《挽竹青女士》,贺澹江

  流亡辗转汉江滨,相识五年春,往往谈心促膝,谁料竟入辛酸。
  琼怀抱,玉精神,误婚姻,而今长逝何日重逢?怎不伤心!

  烽烟九万里,入世念三春,妙手承甘旨,佳期入苦辛。
  画中能虎视,镜里但娥颦。恨事遗言在,难忘老亲。

  继父黎锦熙写了《孙竹青传》

  孙竹青女士,河北固安人。父鼎忱,驻军河南,梦腹破生竹,适女士诞,遂以命名。性喜丹青;九岁为人画扇,见者奇之,家北平。年十三,受业齐白石之门,白石题其画曰:“年小笔超,将来之来者也。”授以水族画诀。年十五更仿习王梦白花鸟,昼夜不倦。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女士年十七,敌将至,家人惊慌失措,乃厉声曰:“宁作流亡鬼,不为亡国奴!犹疑胡为?”全家遂南移。女士奉重亲,挈弟妹,十口辗转,秋抵西安。沿途行囊,损失殆尽,而女士随处作画;政府赈济难民,举行书画展览会于西京市,遂捐画十幅,见者争购焉。二十七年春潼关告警,全家又西行。达宝鸡,难民云屯,公路买车不易,席地而卧者月余。同乡介绍赴城南十五里茹庄候车,徒行,涉渭,负弱弟,冒凄雨,阴霾四合,寒风怒吼,但闻流水呜咽,而东来列车,声如铁甲齐鸣,女士顾家人曰:“人间何世?”因泣下,即挺身登岸,趋茹庄。既逾秦岭,过庙台子,宿张良祠,晨登山纵目,见辛夷盛开,双栖玉鸟,是日抵南郑,寓东关,即夕作辛夷玉鸟图,盖女士能取景於自然,故未可量也。沧县叶访樵,精绘事,尤工孔雀山君,女士复从游,得其传,艺大进,所作佳者,偶署师款,知者莫辨。二十八春,南郑城固人士;重举行师生救济难民画展,女士遂知名。三十年,又从任曼逸专习虎,病中不稍缀,于是综诸师之长,参以目验心得,惨淡经营,神超墨外,其名日噪,盖有由焉。女士性纯挚,事亲至孝,祖母丧,亲入市,赊取棺衾,殓葬尽礼,事毕,售所作画,悉偿之,人以为能。兼究化学工艺,自创竹青牌油墨墨汁,售于肆,陕南诸学校多赖之,有益于国,亦自瞻其家,其才力有足多者。用启觊觎,遇人不淑。涉讼成疾,咯血经年,三十一年二月,受判不得直,喷血昏厥仆地,苏而顾父母曰:“儿病恐无生望,死不足惜,唯有不能瞑目者三:学艺期成,而遽短折,一也;老父失明,母病足,弟妹六人稚弱待教养,女死何以为生?二也;遭欺侮,致沉冤,三也。”言毕,哭不成声。三月十日卒,年二十三。

  传者曰:三十年初夏,余至南郑。女士婚讼已起,某托调解,余询之曰:“君以豪商,而婚艺媛,初不计其为耦乎?”某慷然曰:“不为江山为美人耳!”尝读《史记·货殖传》,举一切人世动态悉纳於财富,有以也夫!某初以合资经营油墨工业说女士,既婚而不令拜姑嫜,遂决裂,女士欲讼,某怒曰:“讼!则汝将为羊肉泡馍,泡死而后已!”羊肉泡馍者,馍坠而泡以羊羹,陕中早餐食品也,今此喻竟验矣。女士不肯屈于协议离婚之调解,而以某重婚罪诉之刑庭,某竟率其妻及证人到厅,共证其离婚而后娶,女士遂败诉;终诉诸民庭请撤婚或判离异,而某不肯同意,仍败诉。经年之泡,而女士能不死哉!故为之传惜其才,悲其遇,亦以揭世情,知史公之言不诬也。

  孙竹青的不幸使母亲伤心,使继父“悲其遇,亦以揭世情”,也使我这毛孩子初骇世情。在痛恨日本帝国侵略我国国土的同时,又因窥见国内社会黑暗之一斑而心悸。

  二、逃出银川

  从铜梁到合川,到成都、到重庆青木关、到西安、到汉中、到银川、再到西安……我随母亲四处逃亡流浪。常于梦里被举着刺刀的日本兵追赶得无穷尽地奔跑,被逼到悬崖边时惊醒。这无疑是我五岁离开北平时,日本兵的刺刀挑开我家行李、刺破我布娃娃留下的精神烙印。如今我们有条件出国旅游了,日本人民也表示了对我国人民的友好,但若说起去日本旅游,感情上有抵触。是我心胸狭隘吗?我总是忘不了侵略者的刺刀,炸弹,祖国被烧焦的土地,被血腥杀戮的几千万同胞。。

  在逃难的过程中,又不断接触到国内社会的黑暗和专制制度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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