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风雨半支莲 | 上页 下页


  北平没有上海那么热闹,但很安静,楼房很少,平房多、院子大。有许多清朝留下的王府,我当时不知道,直到20几年后,我才去看过有上百间房子,由许多游廊和小花园组合的恭王府。大部分王府已被占为现代机关和平民住宅,面目全非。1937年我们家住在一所普通大院的后院中的一明两暗的三间平房里。房子的玻璃窗亮堂堂的。不像长沙东乡羊凤塘老家的窗子是纸糊的。妈妈和继父天天去上班,我和姐姐也准备上正规小学了。这小学的名字很特别,叫“豆芽菜胡同”小学。妈妈带我们到小学报名后说:“这里离我机关不远,带你们去认认路,经过北海公园就到了。”我欢呼地拍起手来:“上公园了,上公园了。”在公园里,我和姐姐赛跑、追蝴蝶。姐姐还想去爬白塔,妈妈说:“今天我就请了半天假,咱们走吧!以后每到星期天我就带你们玩,北平玩的地方多啦!有皇帝住过的宫殿,还有颐和园,那才是最大的公园呢!”

  妈妈工作的中国大词典编纂处就在与北海相连的一个大公园里,1947年我再来北平时才知道这个大公园就是中南海。大词典编纂处房子很多,都很宽阔高大,后来晓得其名曰:《怀仁堂》。有很多戴眼镜的叔叔和衣着整洁的阿姨在大办公室里伏案看书和写字。所有人都对继父很尊重,对妈妈也很客气。大厅门口摆着两盆比我略高的小树,树上结了许多绿色紫色小圆果。我从没见过,好奇地来回围着小树看。有个叔叔过来摘了一个紫果给我,我把双手背在身后说:“不要。妈妈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妈妈过来了:“江静(我当时的学名),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吧。”我这才欣喜地接过来。叔叔说:“这叫无花果,不开花,就结果子,颜色变紫就熟啦。吃吧,很甜。”在妈妈允许的目光下我咬破果子,真是终身难忘的滋味,白色的乳汁,有着水果的清香,牛奶的甜美,是仙果吗?吮吸着果汁,仿佛在品尝我当时的幸福生活,不是吗?天天能得到妈妈的呵护而且马上就要成为正式的小学生了。五十年后我将这经常涌出的记忆结合坎坷的遭遇,写了这么首诗:

  无花果

  虽然上帝夺去了你开花的权利
  但你用绿叶也要培育果子
  紫色的果子包含清香的乳汁
  比所有的花果更加珍奇。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预习小学的课本,忽然,传来很响的飞机声。我忙跑到院子仰头观看,管家务的王玉娥阿姨说:“快进去,是日本飞机。”我看见了飞机机翼上的红圆巴巴,对,这是日本飞机,我大声嚷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虽然我的喊声淹没在飞机浓重的嗡嗡声里,可还是把王阿姨吓得忙捂住我的嘴。这是1937年6月底,我五岁半了,但已学会唱许多东北流亡学生传唱的抗日歌曲:如‘打倒日本/打倒日本/除汉奸/除汉奸……’‘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伤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小小的心灵已经有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月十八”发生在1931年,也正是我出世的那年,真是“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诗经·大雅·桑柔)

  没过几天,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的夜晚,我隐隐听到炮声。第二天一醒来,听大人说:“日本人打进北京城了。”才发现整个城市的气氛变了,邻居们不时的从大门缝偷着往外瞧,王阿姨不准我们姐妹出房门,说是外面在抓小孩呢。傍晚妈妈回来了,惊惶失措地说:“日本鬼子进城了,你们不要出门。”又一个傍晚,妈妈气喘嘘嘘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得了啦!日本兵追着我直喊:‘花姑娘!花姑娘!’我赶快跳上一辆洋车逃回来了。”妈妈不敢上班去了。又过了几天,妈妈说:“咱们得赶快离开北平。”妈妈和王阿姨连夜收拾行李。不几天,妈妈就带着我们姐妹和王阿姨先离开北平,继父所在的学校将迁至陕西西安,过几天他将乘由学校安排的飞机离开北平直达西安。妈妈带我们离开北平的那一天,走出院门,我才看见两旁商店门口悬挂上了有红巴巴的日本国旗,顿时感觉仿佛遭遇了强盗。我被迫离开了可爱的北平,我的豆芽菜小学呢?还有那紫色的无花果呢?都成了记忆和梦幻。

  几年以后,我才懂得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继侵略我国东北以后,又在北平西南郊宛平县的卢沟桥发动了《七七事变》,进一步全面侵略我国。中国军队浴血奋战,赵登禹、佟麟阁两位将军战死宛平沙场,以身殉国,八年抗日战争,从此开始。

  二、刺刀下的侮辱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逃亡的生活开始了。母亲带着我和姐姐还有王阿姨分坐两辆人力车、奔向前门北平火车站。妈妈用黑头巾裹住头脸,仿佛是个老太婆。我坐在妈妈脚下的行李上,一路上不仅看见到处悬挂着日本国旗,还看见卖日本货的招牌,踏着木拖鞋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上的日本女人,荷刀枪巡逻的凶狠狠的日本兵,真想再喊一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但不敢,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头。

  火车站已挤满逃难的人,妈妈和王阿姨提着行李分别拉着我们姐妹的手走进站台。这时过来两个日本兵,叽里咕噜地呵斥,做着手势,让妈妈和王阿姨放下行李。日本兵用刺刀挑着我们捆被包的绳子,妈妈忙把绳子解开,被包、箱子都散开了。日本兵用刺刀一层层挑开被子、褥子,一件件挑开衣物——我们四个人像木头一样一旁呆看着,日本兵把被褥、什物挑得乱七八糟,将装在鞋盒里的一对玉酒杯拿起,两个日本兵分了,各自放入已经鼓鼓囔囔的衣袋里;还对躺在被褥上的我的布娃娃胸口狠狠地扎上一刀,里面的荞麦皮流出来了,我一阵心疼,仿佛我的心在淌血。妈妈感觉到我的手在哆嗦,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从妈妈的紧握的手中我仿佛得到了力量,咬住嘴唇忍住泪。日本兵找到点好处就向我们一挥手:“八格鸦鲁!”转身又去拦阻别的旅客。妈妈和王阿姨忙不迭地胡乱地把被包捆上、盖上箱子就匆匆踏上人挤人的火车。多少年后,妈妈才说:“那次真险,我缝在被子犄角的金镯子他们没发现,布娃娃倒遭了殃,江静,当时你要哭了,就可能出大事了。”我说:“我懂!日本兵是魔鬼。我才不会在他们面前哭呢。”姐姐说:“林黛玉变薛宝钗了。”我说:“我现在真想哭呢,我可怜的毛毛被捅了一刺刀。(我这样称呼我的布娃娃)。”姐姐又说:“唉,林黛玉怎么就变不了薛宝钗呢?”姐姐已经十岁,读过许多书。我悟性也不低,《红楼梦》的故事也知道一点了。

  上火车不久,我窝在坐椅上,随着火车的摇晃,逐渐进入梦乡。似乎仍在北平的家中,正在收拾书包,抚摸着那些彩色的课本,翻开了第一页:“小猫跳,小狗叫——”这些字我不但认识也会写了,我想我一定会成为优秀生。王阿姨催我赶快吃早饭,于是

  我把书小心翼翼地整齐地放入书包后,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猪油酱油还加青菜的可口的米粥。一会儿米粥变成了台阶上清甜的、紫色的无花果?王阿姨变成了老师,含笑地送给我一个有卡通画的铅笔盒,我高兴地接过来,“谢谢”二字还没出口,忽然日本兵咧着血盆大口,端着刺刀一下就把铅笔盒挑翻,哗啦啦!铅笔、橡皮、铅笔刀撒了一地。正要去检,只见刺刀向我胸口刺来。“哇!”地一声,我哭了!只听妈妈说:“江静,醒醒!”我睁眼一看:姐姐和王阿姨也睡着了,随着火车的晃荡,她们的头也随之轻轻晃动,她们又在再做什么梦呢?妈妈睁着警惕的眼睛,扫看四周。四周烟雾腾腾,人头躜动,咳嗽吐痰——平时最爱干净的妈妈不忍受也得忍受了。我想此刻妈妈只希望火车跑得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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