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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3.(二十五)

  青岛大学校长办公室。

  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赵大作、沈从文坐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沉重得像弥漫着水银的微粒。他们一个个都像化石,脸上的表情是固定的。

  桌上放着两份电报。

  山东省教育厅长何仙槎发来的:“志摩乘飞机在开山失事,速示其沪寓地址。”

  北平的急电:“志摩乘飞机于济南时遇难。奚若、龙荪、思成等拟乘车于二十二日早可到济南,于齐鲁大学朱经农先生处会齐。”

  突如其来的噩耗,过于意外的打击,深痛的哀伤,过剧的刺激,使人僵硬,使人丧失反应,使人麻痹。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有承认,那生龙活虎的、那一团天真的、那发热发光的、那可爱可亲的、那带给世界生气和色彩的、那顽皮幼稚的、那操劳过度的、那曾经濒于绝望而又始终在奋发寻索的、那助人为乐的、那热诚善良的、那被人爱也招人嫉的志摩,会就此离开大家,离开亲人,离开世界,就此长眠、沉默,就此归于永恒?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肯承认,那么悲掺的、可怖的、残酷的不幸,会降临到年仅三十六岁的志摩头上?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奢望,谁能企及,谁能类同,在大雨浓雾中,在一团火海中,轰然一声,便解脱,便物化,便升飞,便投向永恒的怀抱?

  一多拿出一只海泡石烟斗,装上烟丝,点着火。烟雾升起。

  “没有了徐志摩,闻一多孤独了。”他沉缓地说了一句。

  一多的话,使大家僵硬、麻痹的思绪活动了。

  梁实秋眼前始终浮现着一张印有兰竹的精美请柬,上面写着“大取登胡同一号梁实秋先生”——这是志摩、小曼订婚礼的请柬……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志摩给来宾朗诵一首诗的情景……

  杨振声回到了六月的北平中山公园。后池子边上。没有月亮,星斗成天;在枝叶蓊翳的老柏树下,对面是古城下一行行的路灯……谈呀谈,不尽的话题,不尽的谈兴……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听!那是故宫里传出来的鬼乐……”志摩说……“你从上海回去,到青岛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振声说。

  “飞机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你们等着,看我在天空向你们招手……”志摩说。

  最后,沈从文站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今晚我搭车去济南。我随时向你们报告情况。”

  济南。

  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从北平来了。

  张慰慈、郭有守从南京来了。

  张嘉铸领着一身孝服的阿欢从上海来了。

  沈从文从青岛来了。

  大家汇集在齐鲁大学校长朱经农处。

  志摩的遗体,已由济南中国银行受徐家亲属张公权委托料理志摩后事的陈先生负责,从遇难处运到济南,装硷以后,暂停城中一个小庙里。

  天下着雨,起先靡靡细密,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大家没有撑伞,一行人默默地在雨下泥浆中一步一步走向小庙。

  志摩已换上从济南买到的一套上等寿衣:青缎瓜皮小帽,浅蓝绸抱,外罩黑纱马褂,脚上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

  * * *

  志摩,一代诗魂,穿了这么一身与他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冠,静静地躺在当货栈用的房中的大大小小的陶土器罐中间。遗容无痛苦状,双目垂闭,形同酣眠,安详、恬静;仿佛刚刚写完一首长诗,摆脱了创作的苦痛、欢乐、激奋,放下纸笔,小想片刻,随时会睁开眼,笑着对大家说:“咦,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做了一个飞翔的梦,现在醒了。”

  阿欢一见父亲,号啕大哭,飞扑上去,舅舅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搂住。朋友们无不垂泪掩泣。

  志摩,属于大家的志摩,就这样,带着他的欢笑、热忱、坦白、无私的友情,永远地去了。

  梁思成将一只用碧绿的铁树叶作主体,附上一些白花的希腊雕刻式的花圈轻轻地放在志摩遗体前。这是徽音和他通宵拭泪做成的。

  当晚十点,张慰慈携同阿欢扶枢南下。

  棺木运到上海万国殡仪馆,有人提出重硷,张幼仪竭力反对,遗体未被惊动。随后,设奠于上海静安寺,上海文艺界聚全哀悼。

  十二月六日中午,北平举行追悼会,会场设在马神庙北京大学二院大礼堂;会堂由林徽音亲手布置。鲜花丛下,玻璃盒内放着梁思成从开山脚下拾捡回来的一块残机木条。到会二百余人,丁文江主持,胡适报告史迹,丁再致答辞。

  翌年初春,志摩灵柩归葬故土东山万五窝。坟墓是用厚实石块镶成的一只巨大石礅。碑石暂阙,等凌叔华手书碑文。

  申如先生,老泪纵横;小曼抚棺哀恸,昏绝数次;幼仪和阿欢,母子相抱而泣。祭坛设在西山腰梅坛。全国名士,一时云集;花圈和挽联把一座苍翠的西山染白了。

  悼辞挽联凝结着亲人、朋友的哀念和痛惜,化成了一声声呼唤,被天风吹上云际。志摩呵,你可听到吗?

  考史诗所载,沈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徐申如挽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陆小曼挽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张幼仪挽

  一周星两丧诗人,苏之南湖,浙之东海;
  八阅月重挥悲泪,昔哭老姊,今哭贤甥。
  ——沈佐辰挽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连同时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何满,几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郁达夫挽

  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看噫籁成诗,更忆招花微笑貌;
  北来无三日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梅兰芳挽

  粉碎向虚空,昆山真炼成并尽,
  文章憎命达,云鹏应悔不高飞。
  ——叶恭绰挽

  器利国滋昏,事同无定河边,虾种横行,壮志奈何齐粉化;
  文章交有道,忆到南皮宴上,龙头先去,新诗至竟结缘难。
  ——章士到挽

  叹君风度比行云,来也飘飘,去也飘飘;
  嗟我哀歌吊诗魂,民何凄凄,雨何凄凄。
  ——李惟建、黄庐隐挽

  中国诗人独数君,一飞竟报丧斯文。
  冰霜哀乐都成梦,文采风流最不群。
  猛虎集成传绝笔,开山顶上作天坟。
  年来家国无穷感,野哭哀鸿未忍闻。
  ——张孝若挽

  天纵奇才死亦奇,云车风马想威仪。
  卅年哀乐春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
  白门衰柳镇斜烟,黑水寒墓动九边,
  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吟蜕入寥天。
  新月娟娟笔一枝,是清非薄不凡姿。
  光华十里联秋驾,哭到交情意已私。
  ——黄炎培挽

  * * *

  招魂
  ——孙大雨

  你去了,你去了,志摩,
  一天的浓雾
  掩护着你向那边,
  月明和星子中间,
  一去不再来的莽莽长途。
  没有,没有去?我见你
  在风前水里
  披着淡淡的朝阳,
  跨着浮云底车辆,
  悠然地显现又悠然地隐避。
  快回来。百万颗灿烂
  点着那深蓝;
  那去处阔得可怕,
  那儿的冷风太大,
  一片沈死的静默你过得惯?

  * * *

  《新月》、《诗刊》、《现代》、《小说月报》都出了志摩纪念专号,一篇篇悼文沫词回忆着、描叙着、哀念着。他,人与诗,再一次如在开山前化作飞天的光雨,遍洒人间,每一点光亮又宛如一双脚,在相知的、不相识的人们心间踏出一条条弯曲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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