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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3.(二十二)

  十三日,志摩抵沪,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大觉。

  对于恩爱夫妻来说,没有什么比小别重逢更美满,更激动人心的了。一反往常,小曼以异常的热情和温存给了志摩以心理和精神上的满足。

  第二天一清早,刘海粟的家门就被他敲得“砰砰”响了。进门,志摩就嚷道:“快将你最近的作品全拿出来,让我好好欣赏欣赏!”

  海粟笑着说:“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你倒是变了,变得更有绅士、艺术家的风度了!”

  志摩逐一观赏海粟的作品,边看边议,有赞美,也有批评。

  海粟在旁边不断点头。“志摩,我佩服你的鉴赏力。几年来,目光日益犀利了。”

  “这是因为我娶了个画家夫人呀。”他说着把目光移向另外一幅作品,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啊,这幅好!杰作!”

  “我自己也最喜欢这一幅。”

  两人的眼睛注视的是海粟在法国画的油画《巴黎圣母院夕照》。

  “你的力量已到了画的外面去了。”

  “有趣的是,宗岱在巴黎看到这画时却说:‘你的力量已入了画的深处了。’你们两人的见解老是对立,可最终又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说起宗岱,”志摩笑着转向海粟,“我前几年在法国碰到他,一见面就为诗争论起来,在卢森堡公园里大吵三天,害得我好多名胜古迹都没去成。”

  “谁辩胜了?”

  “在观点上,他并没有说服我,可是他的滔滔不绝的雄辩我实

  在有点招架不住。北大已准备他年底回国后就聘他做法文系主任了。到时,我准备怂恿徽音和公路跟他大干一场,看他遇到那两张利嘴还有什么话说!”接着,志摩又说,“说真的,宗岱真有才气,也有运气。我去欧洲三次都没能见到罗曼·罗兰,他却与罗兰常来常往,和保罗·梵乐希又那么密切,跟安德烈·纪德也很要好……我羡慕死了!关于法国诗的学问,我以后还要认认真真地去听他几堂课呢。”

  “志摩,宗岱对你是十分感激的。他多次对我说:‘志摩替我推荐出版《水仙辞》的那种热心,那种努力,我一辈子都感恩戴德。’——你的好品性真使我敬佩。你永远是这样尊重朋友的人格和才学,你待人永远是那样的赤诚无私。你是人人的朋友。没有人不喜欢你。”这天晚上,志摩在家里宴请一大帮友人。大家说古道今,谈诗论文;正要进餐时,有人敲门,来者竟是达夫。志摩高兴地大喊:“你好!达夫!你真像个侠客,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无影,去无踪!这次回上海,我太高兴了,一下子会到这么多朋友,谈了这么多话,哪怕从此永远见不到你们,听不到你们的声音,我也无撼了!”

  小曼将一杯茶朝他手里一塞,白了他一照。“瞧你说到哪里去了!”

  夜深,朋友们纷纷离座告辞,志摩意犹未尽,好像对友人们特别依恋,再三相约明日再来叙谈。

  达夫出了门,又走回来,抱憾似地说:“志摩,明晚我怕不能来了。”

  志摩怔怔地:“为什么?不,你一定要来。今天你来迟了,我有许多话还没有跟你说呢。”

  达夫犹豫着:“明天,明天再看吧。”

  “一定要来!”

  “尽量来。”

  “一定要来。”

  达夫已经走远了,志摩望着他的背影。“达夫,明天一定要来啊!”

  接连两天,志摩办完了替蒋百里押掉房子的事情,得到一笔款子,交给小曼留着家用。

  十七日夜,志摩将要带走的东西检点了一下,对小曼说:“眉,这几天忙忙碌碌,想跟你说的话一直没说。明天我要走了,今晚一定得说一说了。今年以来,我南来北往一直奔波个没完,老是这样下去可不行。我需要定下心来认认真真教书,另外还要下点功夫做些研究。我还答应替文化基金会翻译莎士比亚,要替梅兰芳写的京剧本子也不能再拖了。小曼,随我去北平吧。”小曼面有难色。

  “摩,你看,刚过重阳不久,我屋子里已经生炉子了。北平那么冷的天气,我怎么受得了?”

  “这些都好办,都不是解决不了的难题。曼,主要在于你有无决心。我以前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每次到北平,朋友们一见面就骂我为什么不带你来北平,唉,叫我怎么对人家说?”“我在上海住久了,惯了。”

  “北平,你不是住得更久,过的更惯?”

  “正因为我在那里太久了,住腻了,才不愿再去。况且,那儿的人与事,都会引起我的不愉快回忆……”

  “曼,这不是理由!你总也该替我想一想呀。我一个月两个学校的薪水加起来共五六百,上海一个月的开销少了五百没法子过;我一个人在北平勒着裤腰带不能动弹,朋友聚会我都是厚着脸皮吃白食……三天两头收到的是索债的账单,弄得我看到有信来就心惊肉跳。这样的生活,叫我怎么能安心做学问,写诗译稿?再这样下去,我简直要逾墙凿壁、拦路抢劫去了!”

  小曼低下头,没有作声。

  “小曼,我求求你了!”

  小曼还是不作声。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而且何止三遍五遍。我回来当天晚上就对你说了,适之、徽音、叔华、湘眉,都再三嘱我把你接出来,他们多关心你呀,你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该动动心、听听劝吧。”

  见小曼仍无反应,志摩又说:“你难道对我就一点留恋也没有啦?想想我们当初吧,我们是多么的坚定和百折不挠!我们顶住了多大的压力,忍受了多少的屈辱,面对着多少冷嘲热讽!为的还不是两人能结合,能生活在二起?现在这样,算什么呢?外面已经开始有传言说我们感情破裂了……”

  小曼仍然兀坐不动。

  志摩气馁了。“曼,你说话呀。”见小曼始终不吭一声,志摩只得点上一文香烟,坐到写字台前。

  他的怒气上来了。他想摔一个杯子,发一顿雷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不能对小曼这样。她现在是衰弱的,值得怜悯的;她需要的是安慰、鼓励和提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不能对小曼粗暴。他不愿意用伤害的语言和蛮横的态度逼她就范。他爱小曼。

  他猛抽香烟,手颤抖着。他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书,一个字也没有看过去。他的心里乱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天,如果不能把问题妥善解决的话,以往的那糟糕透顶的生活将重复延续下去,无限期延续下去,那就等于是毁灭。两个人的毁灭。理想、誓言以至整个生命的毁灭。

  他后悔没有早几天正面提出来,至少还有一个转环的余地。他一直拖着,他害怕这一避免不了的摊牌和难堪的场面。

  他又愤怒了,手抖得厉害。自己是个男子汉,不能这样窝囊下去了!今天她不答应不行!他又冷静下来。冬天到了,对小曼的身体来说,过冬,毕竟是南方合适,这事,待下次回家再解决吧……

  不行。再延搁半年,经济上怎么维持?现在连借钱都难了,几个好友处都已借遍了。

  如果就这样偃旗息鼓的话,明晨的分别将是万分的窘迫。再依顺迁就吧,又会让小曼从姑息中得到相反的鼓励,以后就甭想再劝成她了。

  还是得强硬……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

  他转过脸。小曼已无声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曼把脸偎在他的脸上。“摩,我去。”

  “什么?”志摩猛地跳起来,一扬手,把书、烟缸、茶杯都打翻在地。他一把抱住小曼,“你答应了?”

  小曼点点头。

  他把她举了起来。“你答应了?”

  “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呀!”

  “你答应了!”志摩还是一个劲儿地追问,“你说呀。”

  “答应了,摩。”

  “你答应了!哈哈!跟我去北平了,哈哈!”志摩放下小曼,跳着,蹦着,把桌上的书、衣架上的帽子,把床上的枕头、毛毯。都抛向空中,“哈哈!眉眉跟我去北平了!我得救了!接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掩面而哭,“眉眉答应了!跟我去北平了!”

  小曼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蹲下来,双手搂住志摩的颈项,“摩,摩,你不要太激动,不要这样,不要!……我……以前伤了你的心,害苦了你,你不要在意……我去,去北平,咱俩再也不分开……”

  “我……我会……在意吗……”志摩哽哽咽咽地说,“眉眉,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好,过去的不说它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开始……新的生活……”

  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坐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心里都在咀咒着那一分一秒逼近的明晨的分别。

  这一夜,是生命重又燃放热与光的一夜,是充满了追悔与憧憬的一夜,是又经历过一次考验与磨难的黑暗重见曙色的一夜……

  他们商定:这次,仍由志摩只身先行;到北平,借好房子、安排就绪后,即刻来沪接小曼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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