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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3.(十六)

  一九三〇年九月,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十三月,蒋梦麟接任。他请胡适出任北大教务长。

  一天,胡适偶然读到志摩不久前发表的一首题为《生活》的短诗: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他读着,感到一阵窒闷,眼前浮现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经济困难、家庭生活不上正轨、杂事缠身的苦闷中的忧愁莫名的面容。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志摩对生活已经走投无路。感到绝望的心情的写照。”他对自己说。

  他写信给志摩,邀志摩北上辅佐北大校务。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么去得?”小曼扬起眉毛,“以前中大、光华两地赶来赶去已经累坏了你,难道还能插上翅膀再飞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当然不行,”志摩侧着头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课辞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为什么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适之盛意来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说得很坚决。

  “辞了中大的课,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学生也会难过的,上次你离开光华,家壁他们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这……也没有办法了……曼,我们干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吗?”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顿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你也知道。不要离开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声音说。

  小曼一怔。“为什么?”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我实在吃不消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一生事业都要毁了!”

  小曼的眼泪上来了。她知道这是志摩对自己的一种谴责。以前她虽然也感到志摩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满的,但他从来没有用如此明确的语言说出来过。

  她抽泣着。

  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以往长或养成的习惯,周围环境的影响,都形成了一股惯性,使她向着一个地方滑去;这种滑行牵曳着

  志摩,败坏着他的心绪、分散着他的精力、扰乱着他的思想,妨碍着他的事业,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对不起他。可是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没有。身体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这样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泪,志摩泄气了。他坐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摩,依了我吧。”

  “适之那里我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这样吧,中大的课辞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两头跑。”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骨,这样支撑得住吗?”

  “不要紧,小曼,我可以坐飞机来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飞机?”小曼抹着眼泪笑了,“你想得倒美。机票多少钱一张?北大能给你多少薪水?就说每月回来一次,那点钱怕还买不起一张来回的票呢。”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国航空公司的财务主任。上次我从南京回来不是他送的票吗?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飞机,不好吗?”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抬头望着志摩。

  “什么条件?”

  “就是不许你坐飞机。”

  “为什么?”志摩大叫起来,“坐火车,要两天一夜呢!你倒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我宁可让你受那份罪。”

  “为什么,我喜欢坐飞机,你不知道?坐在飞机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云破雾,翻山越岭,我的‘想飞’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满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飞机,我会寝食难安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会死?”

  “别发痴!”

  “我真巴不得就这样的死去呢!像雪莱的那种死法,真是一种缘份,一种福气,一种——”

  小曼扑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疯疯癫癫了!你忘记了吗,以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说这种混话了吗?”

  志摩放声大笑。“哈哈,看你这种迷信的样子!如果说声,就会死的话,那日本人打进济南,咱们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着队去念咒语好啦!”

  小曼拭着泪。“看你像着了什么风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曼,你放心!

  不久前有人替我请瞎子算了一个命,说不妨事!说去年的一关逃了过来,直到四十多岁,不会有三灾六难了,一路全顺了!”

  “还说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种瞎子的骗钱话!”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粮库四号胡适家的楼上。胡家招待殷勤,茶饭合味;房间宽敞安静,书籍应有尽有……

  晚饭时,胡太太看到志摩的丝棉饱子肘子磨破了,前襟有一个香烟烧的窟窿,笑着说:“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红着脸,说:“呀,我怎么没有发现?咦,这是哪儿烫出来的焦洞?”

  “小曼也没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还能指望她来给你补衣服?”

  胡太太摇头叹气说:“那当然,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嘛,当然不会做这种粗活儿。来,待会吃完饭,嫂子替你补一下吧,今冬还能对付过去呢。”

  饭后,志摩脱了棉袍,裹着一件大氅,坐在房间里跟适之聊天。

  “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适之笑着说,“是我,拆开了你们……”

  “她这个人,从不记恨任何人。她的气度之大,脾气之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志摩说。

  胡适点点头。“这我知道。不过,这种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严重的弱点。量度太大,脾气太好,就任什么都无所谓了,都过得去了,都不紧迫了,这也是自我放任的根源。志摩,不怪我说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来。“适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这样的人!”

  胡适又点点头。“小曼什么都好,只是太随和,太软弱……”

  志摩一迭声说,“对,对,对,一点也不错!”

  “她的健康方面……”适之含蓄地说,“最近有所扭转吗?”

  徐志摩沮丧地摇摇头。“老样子。怕是……难以扭转了。”

  胡适叹一口气。“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赋,若不是这般,也早是名画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说,“我也不知苦劝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难的。”胡适肯定地说,“很难的……”

  他们叹息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胡适说:“以我看来,如果只从你的事业前途考虑,拿出果断和勇气来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会意。“不,不,不!”他的脸发白了,“我绝不!不管怎样,我是爱她的,我爱她到底,对她负责到底!”

  “请原谅,志摩。这是我们两人关在屋子里说说的。你的情操,你的态度,你的决心,我钦佩。刚才的话,我收回。”

  “适之,你绝无恶意。你是爱护我。”志摩把脸理在大氅毛领字里,喃喃地说。

  友情的温暖,北平的好天气,加上在两个大学的教学和《诗刊》的编辑工作,使志摩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复苏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复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应在的轨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时课,另兼文大八小时课。女大校舍本是王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守霆的;王宫大院气派恢宏,环境甚美。因此,虽然两头上十六小时的课负担不轻,志摩还是乐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妇。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对骨瘦如柴的人儿。志摩吓了一跳,忙问:“咦,你们不是已经回东北了吗?郝更生夫妇也说你们已早回了,怎么还在这里?怎么瘦成这个样儿?”

  年初,徐志摩为了与胡适接洽去北大的事,曾专程从上海到北平一次。他乘便去沈阳看望了徽音和思成,那时徽音已经得了肺病。在志摩劝说下,徽者曾返北平养病,但后来,志摩又从上海去北平到职时,在路上遇见郝更生夫妇,听他们说思成和徽音已回到沈阳去了。

  思成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徽音的肺病不轻!上次她陪人去协和医院,正好碰上以前给她看病的大夫,一见她的面便不由分说拉她去作检查,结果是肺病已到深危阶段——必须立刻停止工作,与家人隔离,到山上疗养六个月再观效果……”

  志摩愣了半晌,呆呆地望着徽音,心里难受极了,“那,那怎么办呢?”

  “房子是有,在香山顶上,问题是孩子太小,离开了母亲,真不知如何安排了。”

  “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徽音先上山安顿下来再说。治病第一要紧,其他问题总好解决……”

  徽音上了香山。志摩一直为她悬虑忧急,为她祈求平安。他在想,昔日在伦敦初识时的那个活泼天真的徽音,七年前在北平为泰戈尔祝寿合演“齐特拉”时的娟秀清艳的徽音,前年在医院门前

  碰见的妩媚犹存、具有少妇风韵的徽音,如今哪里去了?此刻看到的是一个憔悴干枯、瘦削骨露的病妇,他不能不为岁月、生活、命运摧折人们之无情而感慨了。他写信给小曼说:“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志摩差不多每隔一两天就要给小曼写信,把他所遇所见的大小事情都详尽述告。同时,每信必提劝告,每信必作勉励,情深意长、辞语恳切。于是,小曼又继续作画了,还认认真真地给志摩写了一封回信。志摩接信,大为振奋,他夸赞小文道:“多谢你的工楷信,看过颇感爽气。小曼奋起,谁不低头。但愿今后天佑你,体健日增。先从绘画中发现自己本真,不朽事业,端在人为……小曼聪明有余,毅力不足,此虽一般批评,但亦有实情。此后务须做到一个‘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画快寄来,先睹为幸。”

  在北平,志摩见到了西滢和叔华的胖孩,思成与徽音的极俊的孩子,他渴望和小曼能有一个孩子了。——阿欢,一直和祖父祖母以及幼仪生活在一起;小彼得,已经长眠于故乡的山下泉边。跟小曼结合至今,也该有个加强彼此感情的纽带以及使小曼专注于母爱与义务的宁馨儿了。志摩爱儿童,爱他们的稚嫩与纯洁;一遇孩童,他自己便即刻变成了他们的同龄伙伴,他与他们一起玩乐嬉戏时的那种快活劲儿真叫人确信返老还童是确有其事的;——他切盼自己能有个女儿,寄托自己的几许柔情,招致友人的许多赞慕;由此,他想到与小曼的南北分居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他一封又一封地给小曼去信,劝她离开上海,来北平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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