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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3.(十三)

  小曼急得楼上楼下团团乱转。

  志摩突然接泰戈尔来信,说他去美国、日本讲学,途经中国,想到上海来看望志摩和未见过面的小曼。他又说,这次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私人访问,静悄悄地在家里住几天,不要像上次那样劳师动众,到处欢迎,到处演讲。

  对印度人的生活习惯,小曼心中无数。该怎样招待,该作些什么准备?

  志摩竭力回忆去印度时所见所闻的该民族的起居饮食、生活习惯的细节。小曼一点一点地记在本子上。、

  当时,他们已经搬迁到福照路六一三号(四明村的沿马路房子),他们将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的卧室,古朴而又神奇。

  泰戈尔来了。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拉着小曼的手看了又看,睿智而慈祥的双眼中充满了欣偷和宽慰。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带领泰戈尔上楼,想叫老人对他们精心筑构的杰作大出意料、喜出望外。谁知泰戈尔对着这间印度式的卧房大失所望,他遗憾地对志摩夫妇说:“啊,让我住在这个地方?”一边说,一边摇动着被满白发的头。

  志摩大掠失色:“怎么?您感到不好?”

  “我在印度过了一辈子,住惯了,到外国来,主要是领略、欣赏异国的风情,你们却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这还能不使我失望?”

  老人看到志摩夫妇的卧室,倒赞叹不已。“啊,这里真好!我爱这个饶有中国情调、古色古香的房间,让我睡这儿吧,可以吗?”

  志摩和小曼一迭声地说:“欢迎,太好了!”

  老诗人和蔼、慈爱地抚摸着志摩和小曼的头,管他俩叫“我的孩子”,一对大眼睛在长长的技拂下的白发映衬下显得分外品亮。

  三人用英语畅快地交谈,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觉时光的流逝。小曼亲手烹制一些中国点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第二天,泰戈尔带着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整个屋子里全是印度人。老人给志摩和小曼介绍给自己的乡亲们,说这是他的儿子和媳妇。志摩看出,泰戈尔在他同胞的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和荣誉,他们把他当作慈父和导师,看作印度的光荣;由此,印度人用他们最隆重的仪式和最亲切的态度欢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当他们知道志摩去过他们的祖国时,这种亲切又升向一个新的高潮。

  志摩和小曼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欢乐夜晚。

  两天的时间,在亲爱、和睦的气氛中过去了。

  泰戈尔启程了。

  他紧紧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说:“我回国时还要到你们家来住两天。我舍不得就这样匆匆地和你们分别。”

  小曼拉着泰戈尔的大手,依依难舍。在这两天里,她感受到友谊的暖意,她怆然地说;“要是我们永远和您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呵。”

  志摩动情地说:“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到码头来接您。”泰戈尔在日本。美国讲学时,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绪不佳。老人提前回国,在来上海的轮船上给志摩发了个电报。

  志摩接到电报,立刻匆匆上街,去采购一些物品,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志摩!志摩!”

  回头一看,是郁达夫。“啊,正好。达夫,泰戈尔下午五点乘船到上海。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好吗?嗯?”

  郁达夫想了一想说:“正好我下午没事,跟你一起去吧。”

  志摩拉起达夫到家里坐了一会,到四点钟,他俩一起去杨树捕大严资公司轮船码头。

  志摩和达夫并肩站在码头上,江风路带寒意。天空显得高远,云又轻又薄,很快地聚散分合……江水翻滚着,层浪拍岸,又无声地退下,随着涌流向东而去。

  志摩挺着身子,引颈远眺。他的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江风把他的祖襟吹得飒飒飞舞。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志摩突然说道,不胜感慨。

  达夫没有作声,沉默着。

  “诗人老了,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他老人家的悲哀,不正是仲尼的悲哀?”

  达夫转过头去看看志摩。他与志摩相交多年,在这个整天沉浸在诗里、爱里、梦里的诗人脸上看到如此深沉、如此令人难忘的悲哀表情,还是第一次。达夫感到,这种悲哀,似乎不仅仅是为泰戈尔,而是从志摩自己的生命深处浮现出来的。

  船来了……

  泰戈尔仍住志摩家。但是,这次,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说话很少,常常默默无言地坐着,沉思着。

  世界在他眼里变得陌生了。

  志摩、小曼不敢搅扰他,只是静静地照顾他。

  最后,临离别时,老人忽然哀然地对志摩说:“索思玛,我老了。

  这次回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志摩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老戈爹,您七十寿辰的时候,我一定赶到印度来向您祝寿。小曼身子好的话,我俩一起来。”

  老诗人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一笑。

  小曼接着说:“老戈爹,我到您家,您也给我准备印度床铺,好吗?”

  “好,好,”老人说,“就像我喜欢睡你们的中国床铺一样。”

  过了一会,泰戈尔对小曼说:“你拿一个本子给我,我想给你们画点什么,再写几句。”

  “哟,我真糊徐!连请您题辞留念的事都忘记了!”小曼说着,飞快地进去拿出一本纪念册。这是一本二十开大小、由各种不同颜色的北平精制彩签装订起来的非常讲究的尺页;明明是彩色缤纷,志摩却将它题名为《一本没有颜色的书》。

  泰戈尔一张一张翻阅。

  每翻到一万,志摩就给他翻译或解释。

  上面有胡适题朗小诗:

  不是怕风吹雨打,
  不是羡烛照香熏,
  只喜欢那折花的人,
  高兴和伊亲近;
  花瓣儿纷纷落了,
  劳伊亲手收存,
  寄与伊心上的人,
  当一封没有字的书信。

  * * *

  有邵洵美画的茶壶茶杯,并题打油诗:

  一个茶壶,一个茶杯;
  一个志摩,一个小曼。

  * * *

  有杨杏佛画的小曼头像并题《菩萨蛮》一阙:

  素娥天半参差立,
  淡妆不着人间色,
  仙骨何珊珊,
  风前耐晓寒。
  玉颜空自惜,
  冷意无人识,
  天遣不孤高,
  何须怨寂寥。

  * * *

  有陈西滢手录志摩的一首短诗。有顾颉刚题的七绝一首,有张振宇作的《小曼志摩出洋有期图》,有林风眠的《双燕图》,有杨清磐作的《红豆图》,有江小鹣作的《翠竹蜻蜓图》,有闻,一多作的《倚栏佳人图》并题李义山七律《碧城》一首。

  还有章士钊题的一首《飞机诗》:

  乌虑天长云且停,居然一经达青冥,
  红墙影近初疑梦,丝管声回若可听。
  渐觉眼高绕骨冷,何需境绝阻人径,
  平生飞动非无意,领略归来论宁馨。

  * * *

  再有俞平伯题的《南柯子》词:

  小扇团团雪,
  轻罗剪剪冰,
  懒循劳砌听蛩声,
  恰讶一支红艳傍闲庭。
  似泫饧脂淡,
  煽怜泪料清,
  幽姿甚意媚宵行,
  愁语态风引履误流萤。

  * * *

  泰戈尔坐到志摩那张红木大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中国毛笔,在一页洒金的大红笺纸上,作了一幅水墨自画像,笔意粗犷,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远看又似一座山峰。他放下毛笔,改用自来水笔在画幅右上角写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诗:“小山盼望变成一只小鸟,摆脱它那沉默的重担。”

  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写了一首小诗:

  路上耽搁樱花已枯,好景白白磋跎。
  你别感到惆怅,(樱花)在这里重放。

  * * *

  写完后,泰戈尔郑重其事地将纪念册合起。他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后,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脱下身上的那件丝织印度长袍,饱上有金丝绣着的一道道美丽的图案。“你们收下它。”

  志摩知道,印度人将自己穿过的衣服送给别人,是表示向最亲爱的人赠送一件最珍贵的礼物;就赶紧伸出双手接下。“谢谢您,老戈爹!”

  泰戈尔又从志摩手里拿过饱子,亲手将它被在志摩身上。“穿着这件袍子,你就会感到我永远在你身旁。”

  “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里发出来的热量和温暖。”志摩接口道。

  老人拉起小曼的手,用英文吟诵起他自己的一首诗来:

  * * *

  哦,若是我心里掩藏着一个秘密,
  像夏云里没有滴落的雨珠,
  一个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
  我就能带著它飘游异乡。
  哦,若是我能有一个听我柔声低语的人,
  在这沉睡于阳光之中的树林下,
  滞缓的流水在潺潺作响的地方,
  今天黄昏的这种沉默,
  似乎在期待着一声足音,
  可是你却问我为什么流泪。
  我说不出我为什么哭泣,
  因为这还是一个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老人的声音低婉、哀怨,像从一支凄凉的竹管里吹出来的,给人一种深泞的寂寞感。

  志摩和小曼十分难受。屋子里似乎多了一层暮秋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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