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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2.(二十九)

  功德林厅堂不大,却甚雅致。

  来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赓外,还有杨铨(杏佛)和唐瑛、唐腴庐两兄弟,以及李祖德、张君励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赓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礼招呼,倒比往日的他显得随和些。小曼既有点紧张,又不失其从容,仪态万方地与众人微笑,稍稍寒暄几句;又向志摩微微颔首,以示不需故意装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像在帮着张罗,又没干成什么。海粟横他一眼,他才安安静静地坐好了。

  王赓没有忘记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却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气,心里顿时冷了半截,连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从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给每个客人斟满了酒,殷勤劝杯,一面考虑着自己的开场白。

  张君劢一时不知海粟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饮干一杯酒也没有交出一个底来,便忍不住说:“海粟,你这个‘艺术叛徒’又要搞啥花样了?”

  这句话倒给了海粟一个启发。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与其说是‘艺术叛徒’,倒不如说是‘礼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来——光临的还有陆老夫人……是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纪念。当年,我反抗封建的包办婚姻,从家里逃了出来,终于在自主的情况下争得了婚姻幸福。先请大家饮这一杯。”

  大家举起酒杯。

  陆老夫人紧张了。偷觑女婿一眼;王赓不露声色地微笑。小曼若无其事地举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绍兴陈花雕酒喝了下去。他在心里为海粟鼓掌,接着又忧心忡忡地向王赓庭看了一眼。

  张君励与海粟碰杯以后,又说:“那么,你是个双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并不向志摩看。

  杨杏佛跟唐瑛说了句什么。他们全然没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继续说,“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时代,我们文化界人,尤应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讨伐封建余孽为己任。我们是青年人,谁不追求理想,谁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实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内容。

  “我之逃婚,当然不是对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个根本不认识、不了解、无感情的女子结为终身伴侣,还要生儿育女,是很难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别无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我们的先驱。中国的爱之庙堂应该供奉他们为神。他们所举之精神火炮,我们二十世纪的青年岂能不接传下去?”

  陆老夫人因为海粟早已跟她谈过这番话,所以并不十分难堪,甚至感到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今天我们讲平等。什么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旧礼教的‘三从四德’,首先是对女性的莫大压制和摧残。它无视女性的个性尊严,剥夺女性的社会权利,一味要求她们隐忍、屈从,这实在是很残忍的。‘五四’以来,大家欢迎‘德’、‘赛’二先生,而尊重女

  权,则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则之一。

  “我的婚姻观是:夫妻之情应该建筑在相互之间的感情融洽。

  情趣相投的基础之上。妻子绝对不应该是丈夫的佣仆、玩偶、点缀品。妻子应该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则,婚姻十之八九是不会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长久甚至终生相安无事,但这须以一方的牺牲忍受为前提……”

  深刻的见解,精彩的辞令,使几个人鼓掌了。志摩也跟着鼓掌。

  王赓微微闭目。他在思索,继续他收到请束时的思索。

  “我就说这些。”海粟又给大家斟酒,志摩连忙起身相帮,‘随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风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说得很好,中国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这样的双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杨杏佛点头称道。

  “中国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过新式教育,但骨子里还是封建遗少。”张君励边饮酒边说,“志摩跟舍妹离婚,我就赞同。

  过去的一步走错了,以往不谏,来者可追嘛。他们有他们自己选择新生活的权利。我们兄弟几个对此都持支持态度。”

  提到志摩,王赓心情复杂起来。

  小曼却出奇的镇静,跟母亲在低声评论功德林厨师的精湛手艺。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与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来跟海粟碰杯。

  气氛渐渐活跃。

  酒过三巡以后,王赓忽然举杯站起来。“海粟,你的话说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仅笔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莲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连忙与他碰杯。

  王赓又拿着酒杯转向陆老夫人。“母亲,请干了这杯。”说罢,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扫了一眼,“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也为别人的幸福干杯!”

  饮干之后,他又说:“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请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叙叙,呆会随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当小曼回到家里,已经夜深了,王赓还没有睡觉。小曼看到烟灰缸里的堆积如山的烟蒂,吓了一跳。

  “你先回来了?还没有睡?”小曼柔声问道,又补了一句:“抽那么多烟?”

  王赓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小曼转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赓神色有异,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进房时,直视王赓的眼睛。他显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书房去睡。”王赓用干涩的语调说,“你休息吧。”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没有入睡。

  她估测不出王赓在想些什么。

  几天过去了,小曼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志摩得不到一点儿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耸肩摊手无言以对。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灭了。

  设法跟小曼联系吧,说些什么呢?以往的那些劝勉、鼓励、期望、憧憬之词,现在想来多么空洞,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呵,在强大的、坚固的现实面前,它不堪一击。

  小曼现在怎么想?愁碎了心,哭坏了身子,怎么办?

  王赓是可恶的。他为什么要说那几句模棱两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话?纯粹是不负责任的外交辞令。不过,他有权作这样或那样的决定。

  完了。爱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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