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 上页 下页
四〇


  §2.(十八)

  志摩独自晃着脑袋,看天看夜,车子在旷野里奔驰着……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车轮飞快地转着,他说不清是在逃避还是追求,说不清他精神的系在他是在前方还是后面……他的心灵像一匹野马,多么希望有一根拴缰绳的柱子啊。

  与志摩同车的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德国人是个帽子商,一双小眼睛整天眨巴着,老是怀疑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间谍,件件都是定时炸弹。他坐不满五分钟就要站起来,不是摸出护照来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项签名;就是打开箱子,将值钱的东西放到最底层,害怕俄国人会来没收它。不管说什么话,议论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意大利人胡子比女人的头发还多,修剪得挺整齐,又黑又浓又密,乍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两颊鲜杨梅似的红,一说话更加红,红得发亮发热。他有学问,有情趣,嗓子是天生的男高音,谈起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和罗马古迹,如数家珍。志摩感到听他说话,犹如坐在歌剧院里听一支优美的咏叹调。

  意大利人点烟时用一只很大的打火机,火苗一窜老高,德国人总怕他失火,手握着啤酒杯不放,时刻准备用它来救火。

  火车进了苏联境内,在一个地名长长的站头停下,新上来两个军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衣襟上都佩戴着列宁的像章。他们的行李又多又大:帆布提箱、大皮包、装满食物的藤篮。志摩马上陪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半英语,矮的一个坚定地紧闭着宽宽的嘴巴,怎么也不开口。志摩只好回过头来与一个意大利人谈罗马、但丁。两个俄国人同时狠狠地盯住他们。志摩吓了一跳,不知道《神曲》在他们这儿算不算禁书。为了免惹是非,还是少说为妙,他拉起毛毯往头上一蒙,干脆睡觉。

  志摩醒来,火车已到西伯利亚。

  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结成了冰花,车外白茫茫,静悄悄,偶而看得见几间木头小屋。火车停站,月台上总有几个包着大方格头巾的俄国老太太,提着大篮子,叫卖面包、牛奶、生鸡蛋、熏鱼、苹果。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

  天蓝透蓝透,晶莹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阳西下时,就成了彩色一片。普通的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最美妙的是,从疏朗的大树间,斜刺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谁也分不清楚。

  贝加尔湖油面冻结得厚厚的,冰面升浮着一片雾霭,有两三块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

  几个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乡民,像石像一般地站着,动也不动。

  乌拉尔森林,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意味。这里的树木都是笔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杨,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蓝蓝的天心。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也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四周静极了,沉默极了,似乎一切动态都不许存在似的。有时也看得见一、两头迟钝的牲畜在雪地上慢腾腾地走动着……

  志摩伏在窗口看着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听见了低沉的忧郁的歌声,宛如一片浓雾笼罩在荒原、森林、湖边、车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庐山时写的那首《庐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张纸,在微微震颤的车厢桌板上给《晨报》编辑刘勉己写信:

  * * *

  我记得临走那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诗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

  我那时住在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气,天地还只暗沉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声音从邻近的山上传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

  我与歆海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夏列亚平有一只歌,叫做《伏尔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复的低音,仿佛伏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

  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心声!

  * * *

  火车喘息着停下了,已经到了莫斯科。

  志摩脚下踩着化不了的冰冻路面,看着马车、雪橇响着铃哨奔跑过去,看着一个个破败冷落的有着蓝色葫芦顶的东正教堂,看着卖水果、烟卷、油炸包的小铺子,看着笨拙地吃力地抱着小孩在街上走着的没有剃胡子的男人,看着扎着红巾或是戴着红帽拚命挤上电车的女人,看着大群灰背的乌鸦在还末开冻的莫斯科河面上飞越而过,看着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储黄的古老的城围里闪亮……他看到了俄国人的生活,艰难、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象中,志摩看到一位战士,站立在炮火硝烟刚刚消失的大地上,周围全是尸体、血迹、废墟;战士披着破碎的铠甲,脸上混合着坚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伤疤,目光凝定地看着远方的一洼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轮喷射着光芒的旭日……

  他景仰、崇敬;他也迷惆、惶惑。

  一个出身富商家庭,受过剑桥大学的正统教育,崇拜孔子、卢梭,喜爱雪莱、济慈,结识曼殊斐尔、罗素,交往梁启超、林长民,满脑子自由、爱、美的青年诗人,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剧团经过生死搏斗,从血泊中站起来的俄罗斯人民和苏维埃共和国呢?

  就让他带着他的景仰、崇敬,带着他的迷惘、惶惑去游览古老而年轻、贫困而强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里足足排了半个钟点的队,去瞻仰列宁遗体。

  他走上被各种鞋子磨亮了的石阶,拉响托尔斯泰故居的门铃。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女儿达吉娅娜。她六十岁,高高的颧骨使人联想起她的那位伟大的父亲。她欢迎志摩的拜访,领着他到几个房间里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许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学生,她教他们画画。

  在托尔斯泰的书房里,志摩站立良久。他看着那张古旧的大书桌,看着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帘,看着那架古老的大钟,他想象着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抓着笔在疾写,写出了苦难深重的俄罗斯的悲壮史诗……

  达吉娅娜告诉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国讲学,出境护照已经领到了。她又讲起她父母亲的晚年,老夫妇怎样不停地吵嘴。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一张长桌子上跳着玩。

  志摩告辞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过道上,他遇见刚回家门的她的女儿;十八九岁,漂亮、活泼,面容上已经没有一点点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进去了。

  在门口握别,达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语对志摩说,感谢他来,因为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看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里向《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告别。

  他又转换了几辆车,赶到Monesiere Vinozositch,将一束鲜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诃夫墓碑上。

  他想起伦敦那个下雨天,在曼殊斐尔那间温馨、彩色的卧室里谈论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谈论的人沉默了,曼殊斐尔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听凭别人谈论她了……

  他又绕到后园,在一块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几分钟。——克鲁泡特金长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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