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传记·回忆录 > 沧桑九十年 | 上页 下页
二〇


  蒋纬国不大参加校内活动,喜欢看球类比赛,此外也不大同同学们交往。我们并不注意他,也没有人去结交他。我们那些洋学生把国民党蒋介石井不怎样看得起,好像我们是在外国,对国内情况漠不关心,这也许是洋人办校的一个结果。我举这两个人,说明当时苏州在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期间所处的地位。在我的同学中,苏州本地的没落大家中有在清朝祖孙当状元的彭家、潘家,潘家的小儿子与我同班,人小却很聪明,功课很好,自己不打球却爱看球,主动找我做朋友,还请我们去他家玩,他家门前竖有几根旧旗竿、牌坊,大门横匾“状元及第”金字招牌已灰旧了,大门紧闭从侧门出入,去他住的院子要走很长的院内巷子,院内阴气森森,一付败落景气。他家田地不少,只是自己不会经营,他父亲是老三,当然是纨绔子弟,吃喝嫖样样都干,现在老困家中,全靠房产、田租生活,田租自己不管,完全交给“催租”的二当家的去管,实际靠二当家的过日子。家道中落,派头却不小。因为小潘同我很好,我常常劝他自立。

  像他家自然不及过去显赫,但也是前清遗老、遗少,北洋时代军阀官僚在苏州置产住家的不少。原在李鸿章部下后来又在皖系军阀当军政官员的,现在不在台上,也在苏州安了家,他们算是老苏州,但一口安徽话,其中有两家是我的好朋友。一是张家,张华莲是女同学,大学是同班,她的弟弟张华庆,在东吴,在燕京都与我同学。还有董家,也是原李鸿章部下后代,董叔昭与我同班同学,是短跑运动员,曾得过锦标,他的弟弟董寅初,比我们低几班,也常常在一起玩。我的同学中有不少由上海、无锡、常熟、常州来的,也有由广东来的华侨子弟,他们的家庭为的是苏州安全、学校管理严,不会让子弟学坏,所以才送到东吴来。我同他们没有什么交往,他们每到礼拜六就口上海或其他地方家中去了。最同我搞不好关系是广东的华侨学生,他们说广东话,自成一帮,霸占排球与网球,我们挤不进。我们连络一伙人霸占足篮球,也排斥他们。但我们还是和平相处。学校里有帮派,大部分是以地区同乡为基础,这是当时大学特别是上海一带大学里的常事。

  从上述,可以看出当时苏州是个什么样的城市了。

  我在苏州慢慢习惯了那个环境与生活,礼拜天、节假日去看看苏州名胜。先从离校近的旧织造府、沧浪亭看起。那时沧浪亭还没有成为美术学校校址,园内还较破旧,但那园内假山流水,画廊走壁,已足使我留恋。后来又去看了留园、狮子林,拙政园、临园等等。使我大开眼界,原来街仄、水臭、桥多的外形不使人注意的苏州,却有如此巧夺天工,玲珑秀美的众多园林,在这些园林中,田园据说是红楼梦大观园的原型,但我却不大同意,我主张它的主人想仿照大观园而未能做到,因此点与同学们大争论了一番。

  东吴校园有一条林荫道,墙由铁丝网隔着,网外有条河水通胥门,河边就是城墙,这里河水清洁,常有捕鱼小船在河上由捕鱼鹰下水啄鱼,这是东吴一景。每到夕阳西下,同学们在此散步,谈天说笑。但令我心醉的,还是租一条小船,自己摇橹,出了胥门,进入苏州城河,把船摇人运河水道,这里水面辽阔,大小船只来往甚多,我们常常把船停在青阳地,这是甲午战争后日本开辟的租界地,但没有日本人来开设租界,只种了不少樱花。我们常带些食品在青阳地野餐。然后摇船去玉带桥,长堤桥游水,我能从玉带桥顶跳水,既显英勇又冒险,十分自得。出胥门进城河,河边有许多块种菱角的水地,秋熟后我们就去采菱角,看守的女郎许我们采吃,不许带走,生菱角吃来另有味道。

  一次校方组织游太湖洞庭西山,那是一次非常令人留恋的旅游。洞庭西山在太湖中靠南,岛上田野青绿,山峰突出,有古庙山寺,树林特多,我第一次听到松涛,如千军万马奔驰,如狂风袭击,声势惊人。西山盛产批粑、洞庭红(橘子),我们去时正是橘子成熟,许人在园内摘吃,带走则须给钱购买,我们随意采吃,因为不要钱,大占便宜,谁知吃多了倒了牙,满口酸麻,也算对贪吃的一个小惩罚。最妙的是夜间乘船回苏州,晚上风平浪静,水平如镜,月光照射其上,柔和如纱,船行其间,若人仙境,我又领略了苏州天堂的另一番景色。

  苏州附近湖也很多,阳澄湖的螃蟹很鲜。我们曾去过湖边亲尝鲜蟹。我中学一位同学读大学时在阳澄湖边一家农场作事,邀我们去玩,他教我们晚上捉螃蟹的方法,那东西见不得火光,看见了就蜂拥而来,捉了不少,足够我们大吃一阵子。

  苏州附近一些镇县均是江南水国、渔米之乡,我们曾组团到震泽、吴江、常熟、无锡等地参观游览。最令我神往的是囗直小镇,街道不多全在水中,非常清洁,而一庙有唐代塑像,十八罗汉只剩下十二,像有人高,特别逼真,神形笑貌,栩栩如生。今天听说囗直已现代化工业化,不知这唐塑还保存否?苏州水乡。城镇甚多,物产丰富,又是国民党政府后方,保持一种宁静和平环境,商贾船舶穿梭大运河、太湖、石湖、山塘、横塘各地之间,水道星罗棋布、交错纵横,真是江南好地方。

  我在苏州七年多的学校生活,真如处在世外桃园。但我并未忘却国家多难,日军铁蹄已踏进长城,国民政府节节退让,却在江南一带粉饰太平,我看到同学中不少人浑浑噩噩,好的读书准备出洋,谋业,有钱有势家庭并不把学业为重,只是取个资格而已,他们毕业后,自有家人安排,并不需要什么专业学问。华侨子弟也是回国来混个学位,他们不屑在国内谋生。有政治要求或真正要学点专业的同学,有的见东吴教育落后已转去他校,有的埋头读书争取好的前程。

  我从大学三年级下学期开始就考虑到自己毕业后前途,我虽读政治但不涉足政治,东吴也不允许搞政治派别,我的精力花费在与学科无关的边疆问题上,自己想成一边疆问题专家,但也只是一个纸堆中的专家,更由于学校有关书籍太少,顶多只能在报纸上寻找零星片面的消息,不能去边疆各地调查,当专家真是梦想。当时《新亚细亚》杂志连续登载任乃强的《西康图经》,叙述他在西康藏族区考察的经过,详细地描绘西康藏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各土司派别及其斗争历史及现状,特别描述藏族人民生活、家庭、习俗,引人人胜,我看了非常佩服,妄想着也能去中国边疆各地考察!毕业前学校当局对我关心,准备介绍我去某一教会中学教书,或者留校当助教,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一般学校不管毕业生的就业问题。我思考很久,觉得去当中学教员,就渐渐成为一个中学程度的老师,不是我所愿望的,我决定继续学习,去上清华或燕京大学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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