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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逃亡】

  1942年6月初我们离开了香港,开始了逃亡的生活。我们首先从香港乘船到澳门,每人限带行李一件。在这之前我们把家里历年保存的古玩、古董书画装满了几大箱存放在大姐的印度女同事家中,因为这家印度人不打算走,也答应替我们保管,此外有些母亲陪嫁的贵重金银器皿也装了箱,交给毕家保管。母亲有不少钻石、翡翠、珍珠、蓝宝、绿宝以及金银首饰,我和大姐商量要带走,将来需要生活费时或可变卖。我和大姐两人偷偷地把这些宝物缝到冬天穿的较厚的棉袄里,我们又想到一个妙法,在几本书册当中剪穿一个洞,把一些钻石耳环和戒子放入洞中,再用绳子把书本捆好。还算幸运,没有被日人查到,过了关。

  后来一部分首饰虽然贱价而沽,倒是救了燃眉之急。而那些留存给印度人家的东西则被那家印度人全部吞没,他们说是被日本人拿走了,当然是假话,因为我们存在毕家的东西他们原封不动地全部交还给了我们。这也可见忠厚人家终究是忠厚人家,而不老实的人就会趁火打劫。总而言之,我在久经忧患之余得到一种哲理,那就是人亡物在是伤心事,而物丢人在总算是有福分了。我们全家6姊妹能数度逃出虎穴,而多次遇到善心照顾我们的人,也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了。

  去澳门的船很挤,也没有头等、二等之分,总之拿着行李能够挤上船就算是幸运了。我们好不容易挤上船,但船舱内已挤不进去,只好呆在甲板上,把行李放在身旁;坐定后根本不敢再移动,因为后面还有不少人你推我挤地要抢着上船来,假如稍微移动一下,位置就会被别人占去了。

  船行得很慢,大概人太多了,一定超重,还好没有沉船,不然大家都完蛋。我还记得1949年大陆人从上海逃到台湾,有一条重庆轮就在行驶到台湾的基隆港途中,还未到达,船就沉了。全船旅客都送了命。船上还有一位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的同事也同归于尽,葬身鱼腹,悲惨之极。

  我们的计划行程是先到澳门,再由澳门去广州湾,再由广州湾入广东的郁林,由郁林再入广西的桂林。这条路线有领路人可以不经过日人统治的沦陷区,那些城市当时还未被日人占领,到了1943年湘桂大战,许多广东、广西城市相继失守,当然那条路也就行不得了。

  到了澳门,我们又脏又累,暂时栖身在天主教室内。父亲有过来电告诉我们已把我们的旅费汇到天主教堂内,由天主教室转交、但天主教堂内的神父说根本没有收到,这事使我们非常丧气,但天主教堂也不能久住,我们也不能多等,只好先到了广州湾再作打算。还好我们稍有积蓄,大家商量澳门不能久留,走为上策。

  1942年夏的广州湾挤满了来自各地的难民。大家都在等交通工具或领路人再往前进。领路人既要回避日军占领区,也不敢走近共产党(当时是第八路军)游击队出没的地带,这样当然要绕圈子、走远路。我们姊妹6人的目的地是桂林,要和学校联络上,然后还要安排几个妹妹的去处,她们也得上学,在内地等候父亲的消息,再作长远的安排。毕君目的地是重庆,邱氏兄妹也去重庆,因此我们这一行人可能在桂林就要分手了。

  有段小插曲值得一提。在广州湾邱君说认识一位生意人,有意买些珠宝,我和姐姐两个傻瓜把母亲名贵的钻石戒子和一对钻石手镯、一条钻石项链全套交给了那位商人,他说第二天会把现金送来,我们还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当初我们姐妹两人商议把首饰交给那陌生人还是瞒着毕君的,因为毕君说他有存款,吩咐我们非不得已时绝对不要变卖珠宝,但邱君却对我说我们姐妹已连累了毕君这么深,不当再向他借钱,我心中实在有歉意,因此才偷偷地拜托邱君找人来买母亲的首饰。当然也该怪我们这些年轻人无知,更不认识人心之险恶,我们第二天左等右等,那个拿了宝物去的家伙根本不见踪影。

  邱君到他住的旅社去找他,掌柜说那人已于当天大清早走了。

  走到哪儿,没人知道,到哪儿找他,更是大海捞针了,这是我们活该上当。

  毕君晓得了这件事把邱君大骂一顿,然后又对我们姐妹说:“你们两人也不对,我不是早已答应会照顾一切吗,你们为什么不相信?”那一晚上他很生气,一人坐着不断地抽烟,也不和我说话。我说:“就算我们倒霉吧,人说破财消灾,钱是身外物,可有可无,你也不要生气了。”

  钱财真的是身外物,我的一生对于这身外物看得不重,大难之后,虽然没有像不少朋友成为亿万富翁,但也没有什么短缺,反而有些守财奴钱虽多,但并买不到快乐。

  从广州湾到郁林这段路很不好走,所过之处都是小村落,贫穷、落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中国农村的真面目。我们姐妹生于官宦之家,生活在北京、天津和香港,都是进步的城市,从来没有体验过中国的农村生活。我对中国农村的认识除了读过赛珍珠女士的《大地》和《龙子》之外,就是看过中国电影如《渔光曲》等等。我们现在亲眼看到,亲身体验到中国的贫穷,老百姓生活的艰苦,又沿途听到日军的残暴行动,而中国的军队虽然坚勇但武器不如日本,组织不如日本,加以日本空军又不分昼夜地狂炸,我真担心这个苦难的中国,苦难的老百姓能够支撑多久。唉,那时也想不了这么多,只有匆匆逃命。

  第一个晚上落脚的地方已不记其名,那个下榻的旅馆就像中国章回小说的黑店,我们姐妹6人共得两张木板床,邱氏兄妹就只好和毕君挤到另一个角落去了。我们走了几近一天的路,累得有气无力,只想象头大睡。不料人还未躺下便觉一身奇痒难忍,揭开那张半灰白的床单一看,唉呀,全木板上尽是千千万万只虱子在爬动,用手一抹,全是血迹,这些虱子不知已吸饱了多少逃难人的鲜血。

  我们只好和衣睡在泥地上,真是太累了,在泥地上也睡着了。第二天继续赶路。诗人说的“鸡声茅店月”很够诗意,逃难时偶尔听到鸡啼,但茅店月就无此心情去欣赏了。

  逃亡的第八天我病了。是难民的通病,打摆子。这是由蚊虫传染的病,发烧头痛,一阵子热、一阵子冷,全身不断发抖。

  人也随之衰弱而没有气力,虽然服食了一些随身带着的药片,但也不能马上见效。同行的不光是我们这一队人,大家要赶路,我也只好扶病而行,毕君找了两个脚夫,让我坐在滑杆上,勉强支撑着。真是祸不单行,过了两天我又得了痢疾,当然也是由食物或茶水那儿传染过来的,加上我体弱,没有抵抗力,我整个人都瘫了,无法再前行;我不但有点昏迷,而且肚子痛得厉害,真的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的时候想起了留在香港的杨医生,我想他或许没有做完全错误的决定,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我想假如这就是自由区的后方,我真的不想活了。大家见我病得相当重,同意找个地方停留两天,找个医生。

  我已记不清楚我们下脚的地方是个什么村落,只记得那儿的客栈都已住满了人,连床位都分不到一张。当地有一位商人是开鞭炮店的,他见我怪可怜的,毕君又拿了些钱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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