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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1984年的夏天,一位德国的数学家访问中国,他慕名找到陈景润。皆是行家里手,他们谈得很投机。陈景润的英语水平不错,不必借助翻译,双方可以坦然相谈,他们一起讨论攻克哥德巴赫猜想问题,说着说着,陈景润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来访的外国朋友并不感到突然和意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在细细体味这位东方数学奇人的心境;仿佛,在默默分担这位数学同行的焦急和忧虑。陈景润的助手李小凝也端坐一旁,他没有劝解,也不知道怎样劝解这位老师辈的数学巨匠。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陈景润流眼泪,听到陈景润那令人心碎的哭声。是痛感自己经过十年苦斗,毫无进展而悲伤,还是有愧于祖国和人民的厚望,而心存愧疚呢?事后,人们没有去问陈景润,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探问这一事情。人们只是发现,陈景润仍是一如既往,匆匆地走进数学所那被称为“二层半”的资料室,他坐的位置是固定的,靠窗桌子前的第一个位子,即使他没有来,人们也很少去坐它。只是人们已经深深了解他的习惯,一钻进资料堆中,就舍不得出来。每到下班时分,值班的同志都要细心地去搜寻一遍,以免重演把陈景润反锁进资料室中过夜的事情。

  他在加快速度,在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去迎接那个世界数学家期盼了两个多世纪的神圣日子。长期苦战,他已经在疲惫之余,感到身体的不适。一到冬天,特别怕冷,从脊梁骨中感到透心的冰凉,视力也开始下降,只有那颗不泯的心,还是炽热的。

  人们万万没有预料到1984年4月27日,陈景润在横过马路时,被一辆急驶而来的自行车撞倒,后脑着地,酿成意外的重伤。雪上加霜,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的陈景润,受到了几乎致命的创伤。他从医院里出来,苍白的脸上,有时泛着让人忧郁的青灰色,不久,终于诱发了帕金森氏综合症。令人惊叹的是,得了绝症之后的陈景润,却极少流眼泪,也没有听到他痛哭过。男儿的眼泪是金,偶尔夺眶而出,才让人惊心动魄。

  “发事牵情不自由,偶然惆怅即难收。”泪洒战地,一倾真情。科学攻关的征途,悲壮而苍凉。

  【第九章 情溢寰中】

  拜年

  北京。春节。尽管现代的时髦,如潮水般涌进这座皇皇京城,但浓郁的传统气息,依然像四处可见的苍松古柏一样,根深叶茂。正月初一的拜年,互道祝福,恭喜一年的好运气,同样构成中关村一道特殊的风景。

  每年,第一个走进支部书记李尚杰家拜年的,必定是陈景润。他穿着褪色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面带真诚的笑意,一脚踏进门,便喊:“李书记好!李书记新年好!”他并不恭喜李书记发财,他知道,在数学所当书记,是无财可发的。

  李书记一家人都喜欢陈景润,也十分了解陈景润。寒暄,让坐,沏茶,忠厚的李书记给陈景润端上一盒五颜六色的糖果。

  陈景润礼貌地选上一颗颜色最普通的糖果,剥开,咬了一小口,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味,仿佛是细细品味这位领导对他的一片诚挚之心。

  李尚杰是1972年调到数学所的。他开始并不认识陈景润,有人指着陈景润的背影,说道:“瞧,那个穿旧棉大衣的就是。”时令才是9月,天气凉爽,中午较热,还有人穿衬衫,他觉得奇怪,陈景润怎么就穿棉大衣了呢?当时,李尚杰的办公室就在资料室靠门的一侧,陈景润常去资料室,从他门口经过时,连瞧也不瞧这个新来的书记一眼,他一钻进资料室,至少是半天。终于,有一天,李尚杰主动去请陈景润到他办公室中去小坐。陈景润有点惶恐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对领导干部,向来敏感而且小心翼翼。

  “老陈,请坐,请坐。”李尚杰客气地泡茶、让坐。

  陈景润站着,始终不肯坐。李尚杰是个长期在基层工作的政治干部,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想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一看。”李书记和蔼地说。

  “好,什么时候?”陈景润很认真地问。

  “下班以后,下午五点半,我到你宿舍去找你。”李书记回答。

  “我在楼梯口等你。不然,你会找不到的。”陈景润说得肯定。

  “不用等,怎么会找不到呢?”李书记担心影响陈景润的工作,连忙拒绝。

  “我要等你,在一楼楼梯口等你,下午五点半钟。”陈景润不由分说。他始终站着,书记泡好的茶,也不肯喝一口。

  果然,当李尚杰在下午五点半出现在一楼楼梯口时,陈景润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等他。他们一起上楼,走进那间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小屋。一目了然。

  “怎么没有电灯?”李尚杰问。

  “没有灯好。常有人来查视电炉,他们从来不查我。”陈景润慢条斯理地解释。语气中并没有怨言。

  一种凄楚的感觉,油然浮上李尚杰的心头。陈景润的遭遇、命运,他早有耳闻,身临其境,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失职之处:为什么不早一点来看看陈景润,并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呢?

  李尚杰书记立即叫电工来给陈景润装上灯。这是1972年10月,整整断了4年的电,被李尚杰接上了。光明终于莅临陈景润的小屋。

  从此,陈景润从心坎里敬重李书记。他平时很少和其他人来往,相对封闭的心灵,透进一线灿烂的阳光。每年拜年,他第一个去的就是李书记家。

  “老陈,再吃糖果。”李尚杰端起糖果盒,请陈景润再挑一个糖果。

  “瞧,我这里还有呢!”陈景润剥开手上的糖果,再轻轻地咬一口。咬完,又细心地包起来。这个糖果,能吃多久,不知道,只知道陈景润出门时,糖果还握在他的手中。

  陈景润一直深深地敬重、感激这位可亲的书记,但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张扬这件事。深沉的爱,是埋在心灵深处的。

  拜年的第二家,就是老乡、老同学林群。这是他最要好也是最亲近的知交。林群比他年长几岁,两个人都研究数学,但方向不同,不在一个科室。亲情浓郁的福州方言,顷刻,便把他们的心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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