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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但是我在贵阳写的仍然是《憩园》,而且没有等到完稿,我就带着原稿走了,这次我不是回桂林,我搭上了去重庆海棠溪的邮车。萧珊在重庆两次写信来要我到那里去,我终于改变了主意,匆匆地到了四川。万想不到以后我就没有机会再踏上桂林的土地,因为不久就发生了“湘桂大撤退”的事情。动身前我还再去花溪在“小憩”住了两天。我在寂寞的公园里找寻我和萧珊的足迹,站在溪畔栏杆前望着急急流去的水。我想得多,我也写得不少。我随身带一锭墨,一支小字笔和一叠西式信笺,用信笺作稿纸,找到一个小碟子或者茶碗盖,倒点水,磨起墨来,毛笔蘸上墨汁在信笺上写字很方便,我在渝筑道上的小客栈里也没有停笔。最后在重庆我才写完这部小说,由出版社送给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

  装订成一本的西式信笺的每一页上都盖了审查处的圆图章,根据这个稿本排印,这年十月小说就同读者见面。这些图章是国民党检查制度的最好的说明,我把原稿保留下来,解放后捐赠给北京图书馆手稿部了。

  第二年我开始写《第四病室》。没有稿纸,我买了两刀记帐用的纸,比写《憩园》时用的差多了,这种纸只能用毛笔在上面写字。我当时和萧珊住在沙坪坝一个朋友的家里,是土地,楼下一大间,空荡荡的,我白天写,晚上也写,灯光暗,蚊子苍蝇都来打扰。我用葵扇赶走它们,继续写下去。字写得大,而且潦草,一点也不整齐。这说明我写得急,而且条件差。我不是在写作,我是在生活,我回到了一年前我在中央医院三等外科病房里过的日子。我把主人公换成了睡在我旁边床上那个割胆囊的病人。但我只是借用他的病情,我写的仍然是当时用我的眼光看见的一切。当然这不是一个作家的见闻,所以我创造了一个人物陆××(我在这里借用了第六床病人朱云标的本姓),他作为我一个年轻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把我的见闻作为他的日记,这样他就可以睡在我当时睡的那张病床上用我的眼光看病房里的人和事了。

  我写得很顺利,因为我在写真实。事实摆在那里,完全按照规律进行。我想这样尝试一次,不加修饰,不添枝加叶,尽可能写得朴素、真实。我只把原来的第三病室同第四病室颠倒一下,连用床位号码称呼病人,我也保留下来了(我有点奇怪,这不是有点像在监牢里吗?)那几个人物……那个烧伤工人因为公司不肯负担医药费,终于在病房里痛苦地死去;那个小公务员因为父亲患病和死亡给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因车祸断了左臂的某器材库员在受尽折磨之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得了伤寒病情恶化;还有那个给挖掉眼睛的人等等,等等,我都是按照真实写下来的,没有概括,也没有提高。但我也没有写出真名真姓,因为我不曾得到别人的同意。既然习惯用病床号数称呼病人,就用不着我多编造姓名了。小说里只有几个名字,像医生杨木华,护士林惜华,病人朱云标,当然都是我编出来的。朱云标的真名姓,我完全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姓陆,我把他的姓借给日记也就是本段的作者了)。可是对他的言语面貌,我还有印象,我初进病房,在病床躺下,第一个同我讲话的就是他。他睡在我左边床上,左臂高高地吊起来,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手指弯曲着,给吊在一个铁架上,而铁架又是用麻绳给绑在方木柜上面。这是那位中年医生的创造发明,他来查病或者换药时几次向人夸耀这个。他欣赏铁架,却从来没有注意那个浙江农村青年的灵魂,他的态度给病人带来多少痛苦。在这个病房里病人得用现款买药,自己不买纱布就不能换药,没有钱买药就只有不停地给打盐水针。这个从浙江来的年轻人在家乡结了婚,同老婆合不来,吵得厉害,就跑了出来。后来在这里国民党军队某某器材库工作。有一天他和一个同事坐车到花溪去玩,翻了车,断了胳膊,给送到陆军医院,然后转到这里。他常常同我谈话,我很少回答。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容易烦躁,一直想念他的家乡。他因为身边没有多少钱,不习惯给小费,经常受到工友的虐待。不久他发烧不退,后来查出他得了斑疹伤寒。他是在什么地方传染到斑疹伤寒的呢?医生也说不出。

  病查出来了,因为没有钱买药,还是得不到及时治疗。他神志不清,讲了好些“胡话”。小说里第八章中他深夜讲的那些话都是真实的,只有给他母亲写信那几句才是我的创造。他并没有死,第二天就给搬到内科病房去了。这以后他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也无法打听。

  另一个病人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就是那个烧伤工人。他受伤重,公司给了一点医药费,就不管他。在医院里因为他没有钱不给他用药,只好打盐水针,他终于痛苦哀号地死去。他对朋友说:“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这些话今天还在烧我的心。他第二天就永闭了眼睛。工友用床单裹好他的尸体,打好结,还高高地举起手,朝着死人的胸膛,把断定死亡的单子一巴掌打下去。旁边一个病人批评说:“太过分,拿不到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这就是旧社会,这就是旧社会的医院。一九五八年我在上海广慈医院采访,抢救钢铁工人邱财康同志的事迹,这一场挽救烧伤工人的生命的战斗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支援。邱财康同志活下来了。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在医院里一个露台上旁听全市外科名医的会诊,专家们为邱财康同志的治疗方案提供意见,认真地进行讨论。我从医院回家,已经相当迟了,一路上我想着一九四四年惨死的烧伤工人,他的烧伤面积比邱财康同志的小得多,可是在过去那样的社会里哪有他的活路。我多么希望他能活到现在。

  还有那个小公务员和他的后颈生疮烂得见骨的老父。这一家人从南京逃难出来,到贵阳已经精疲力尽了。儿子当个小公务员,养活一家六口人很不容易,父亲病了将近一个月,借了债才把他送进医院。我亲耳听见儿子对父亲说:“你这场病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完了。”父亲不肯吃猪肝汤,说:“我吃素。”儿子就说:“你吃素。你是在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我还听见儿子对别人说:“今天进医院缴的两千块钱还是换掉我女人那个金戒指才凑够的。”

  又说:“要不是生活这样高,他也不会病到这样;起先他图省钱,不肯医,后来也是想省钱,没有找好医生……”又一次说:“今天两针就花了一千六百块钱。我实在花不起。”过两天父亲不行了。还逼着儿子向一个朋友买墓地,说:“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你设法给我筹点钱吧。我累了你这几年,这是最后的一回了。”他催促儿子马上跑出去找人办交涉。等到儿子回来,就只看到“白白的一张空床板”。父亲给儿子留下一笔还不清的债,古怪的封建家庭的关系拖着这个小公务员走向死亡。虽然无名无姓,在这里我写的却是真人真事,我什么也没有增加。在这小人小事上面不是看得出来旧社会一天天走向毁灭吗?更奇怪的是,这个吃素的老人偏偏生杨梅疮,真是很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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