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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然而不管这些错误,我依旧要活下去,我还要受苦,挣扎,以至于灭亡。那么在这新年的开始就让我借一个朋友的话来激励自己罢:“你应该把你的生命之船驶行在悲剧里(奋斗中所受的痛苦,我这样解释悲剧),在悲剧中振发你的活力,完成你的创造。只要你不为中途所遇的灾变而覆船,则尽力为光明的前途(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挡一切痛苦,串演无数悲剧,这才算是一个人类的战士。”

  给E.g

  五年很快地就过去了。这其间我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在你常常接触的那些报纸上报告过一点消息。也许你以为我已经死了。在混乱的国度里死掉一个年青人,这是很平常很容易的事情,你会这样想。不然为什么我回国以后就像石沉大海般没有一点影响呢?

  E.G,我没有死,但是我违背了当初的约言,我不曾做过一件当初应允你们的事情。我一回国就给种种奇异的环境拘囚着,我没有反抗,却让一些无益的事情来消磨我的精力和生命。于是我拿沉默来惩罚了自己。在你们的milieu里我是死了,我把自己杀死了。我想你和A.B有时候在工作的余暇也许会谈到我的死,为这事情发出一两声叹息罢。

  E.G,这五年是多么苦痛的长时间呵。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是怎样把它们度过的。然而那一切终于远远地退去了,就像一场噩梦。剩下的只有十几本小说,这十几本书不知道吸吮了我的若干的血和泪。

  但是这情形只有你才了解。你会知道在这五年里我贡献了怎样悲惨的牺牲,这牺牲是完全不值得的。这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当我十五岁的时候你曾经把我从悬崖上的生活里唤了转来。以后在一九二七年,两个无罪的工人在波士顿被法律送上了电椅,全世界的劳动阶级的呼声被窒息了的时候,我曾经怀着那样的苦痛的,直率的心向你哀诉,向你求救,你许多次用了亲切的鼓励的话语来安慰我,用了你的宝贵的经验来教导我。你的那些美丽的信至今还是我的鼓舞的泉源,当我有机会来翻读它们的时候。E.G,我的精神上的母亲(你曾经允许过我这样称呼过你),E.G,你,梦的女儿(L.P.Abbott这样称呼过你),你应该是唯一了解我的痛苦的人。

  现在人家在谈论我的教养,生活,意识了。那些人,他们不曾读懂我写的东西,他们不曾了解我的思想,他们不曾知道我的生活。他们从主观的想象中构造成了一个我,就对着这个想象的人的身上放射了明枪暗箭。虚无主义,人道主义,人家把这样的头衔加到了我的名字上面。我的小说给我招来了这许多误解。我的小说完全掩盖了我的思想,我的为人。虽然我曾经写过一本三百多页的解释我的思想的书(这书里面没有一个玄学的术语,完全是人人懂得的话句),但那些谈论我的思想断定我为某某主义者的人是不会去读的。他们根据一篇短篇小说就来断定我的思想,然后再从这里面演绎出种种奇异的结论。这几年来我就陷落在这样的泥窖里面爬不起来。

  我憎恨我自己,憎恨我写的这些文章,我决定把自己来惩罚,我便用了沉默这刑罚,几年来我没有和你们通过一次信,我自己塞断了鼓舞安慰的泉源,这惩罚也使我受够苦了。

  我就是这样地在痛苦中活埋了自己。

  今天读着你的两厚册的自传LivingMyLife,那两本充满着生命的书把我的灵魂猛烈地震动了。你的那响彻了四十年的春雷般的吼声通过了全书来叩我的活葬墓的墓门了。

  这时候沉默也失掉了它的效力。生命之火燃起来了。我要回到那活动的生活里去。我也要去历尽那生活的高峰和深渊,历尽那痛苦的悲愁和忘我的喜悦,历尽那黑暗的绝望的热烈的希望。我要以你所教给我的态度从容地去度那生活,一直到饮尽了杯中的最后的一滴。

  E.G,我现在开始来打破那沉默了。同着这封信我愿意把我的最近的这本小说集献给你,它也是我的沉默时期中的产物,它也浸透着我的血和泪。从这里面你可以看出来我的最近一年的苦痛生活。而且从《在门槛上》一篇里你也可以看见你自己的面影。我因了你的介绍才读到屠格涅夫的那首伟大的散文诗,才认识亡命巴黎的那些柏洛夫斯加亚型的女性,在我的脑筋里她们的形象也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我盼望着在最近的将来我和你,和她们能够在地中海畔的巴斯罗纳见面。那时候我决不会再向你絮絮地谈我的苦痛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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