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页 下页
五四


  记者:蔡先生,您主长北大已有一年多了。我很想具体请教一下您的大学理想和办学思路,因为教育界同行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蔡元培:这首先要回顾一下我办学思想的由来,也就是一些著名大学和大教育家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中国的高等教育,以前都是沿袭传统的书院式教学方法。百日维新后受西学影响有所变革,但多数照搬日本的模式。在国外留学期间,我亲身感受了德国和英法的大学教育,发现像十五至十六世纪的剑桥和牛津大学,已从专业训练转到道德教育为主,通过学院教育,培养教派的贵族和绅士美德。而这一局面到了十九世纪初,终于由于威廉·冯·洪堡创立了柏林大学而有所改变。这是一位影响世界潮流的伟大人物,他在强调人格教育的同时,强调了素质教学,坚持教学和科研并举,通过研究来促进教学,顺应了时代需要而成为世界大学教育的楷模。
  到了本世纪初,各国的高等教育明显地向两个方向发展。一端为学术性大学,循着学术性向金字塔的顶尖努力。另一端为非学术性大学,根据实用性原则,朝着庶民高等教育方向趋向大众化、普及化和多样化。我进北大后,首先强调了大学是研究高深学问之地,不是养成资格的场所,更不是造就官场的摇篮。主要是想端正求学宗旨,扫除以往读书做官和混文凭的陋习。按我的理想,是想把北大办成一所学术性大学的。我还根据国内的现状,提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
  但是中国目前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实在太黑暗、太落后、太愚昧了。要把北大办成世界著名的大学,还是一个很遥远的梦。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也只有一步步地前进。如成立评议会和教授会,是为了倡导民主精神。创办各科研究所,发动师生兴办各种学术团体,是想形成一种自由的研究室气。成立进德会,主要为了提倡人格和素质教育。我觉得一所名牌大学,应是一个国家名家大儒聚集的中心,又竭尽全力请来了一批学问大家和青年导师。我原想让北大办成以文、理两科为主,把法科和工科分出去,但看来还做不到,只能采取收缩主义。当然最困难的还是经费,北洋政府不断地向国外秘密借款,几乎全用于扩充各自的军队。中国最高学府一年能到手的钱,连国外普通大学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实在是最令人痛心的黑幕之一,还望新闻界帮助呼吁,早日在中国结束那种索不完的薪饷,赶不完的官僚的腐败局面。

  记者:蔡先生,今天是校役夜班开学的第一天,也是北大迈出平民教育的第一步。按您的理想是想办一所注重研究的学术性大学,这平民教育又如何理解呢?
  蔡元培:这并不矛盾,平民教育是我教育救国理想的一部分。我早年的主张是“无人不当学,而亦无时不当学”,现在的想法是希望人人都可以自由听讲。我以为只有一国民众的素质都提高了,大学才有高质量的生源。我打算采取三条措施,一是改革旧的招生制度,不看出身、资格,惟成绩优劣为录取标准。让那些出身贫寒而学业优秀的青年也能进北大读书,这一条去年秋季已经做到了。二是向社会招收一定数量的旁听生和选科生,让更多的人能受到高等教育。而且旁听生和选科生优秀者还可以转为正式生,一样发给毕业文凭。这一条今天就可以告白于天下,我一定说话算数。三是校役夜班仅仅是第一步,今后有条件还可以向社会办平民夜校,真正实现人人都可以进北大,都可以自由听讲的理想。

  记者:听君一席话我很感动,也想起了社会上的许多流传。一是说北大是各种主义和派别最自由的聚集之地,像白话文和文言文,新派和旧派,革命党和帝制余孽,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这里自由进出。二是说您蔡先生是手捏两把烂泥到处糊破洞的好好先生。别人只有一种主义,你却是个兴趣广泛的古今中外派,是一尊广渡众生的南无阿弥陀佛。三是说北大人有一股臭脾气,又穷又做。与清华比,如讲门门功课的考试成绩肯定比不过。但北大的怪杰、鸿儒和反叛者,个个都是大人物,单个打擂台绝对天下第一。我这样说,不知有否冒犯先生之处?
  蔡元培: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但也想坦率地告诉你,我很高兴北大能出现这种自由竞争的新局面。因为我历来主张中国儒家“道并行而不相悻,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原则。一年多来,社会上议论北大最多的无非是“反祀孔、倡白话、骂政客”。我也反对祭孔、反对拿孔教害人,但从不反对孔子学说中有价值的东西。我提倡白话,但并不主张完全取消文言,像一些艺术作品如中国画的题款,用白话就不如文言更有韵味。至于说《新青年》乱骂政客,那是因为政治实在太黑暗了。教育不想卷入政治,可政治总想控制教育,这就是民国以来的现实。所以我还不自量力地提出教育要独立的主张,看来至少在现在还行不通。至于你提到北大和清华不同的校风,这完全正常。我是崇尚希腊哲学的,希腊的一些大哲学家就是在一种自由的空气中产生。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学说也同样如此。举一个例子,我和你虽然都是浙江人,年龄相差十八岁,但性格完全不一样,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记者:听了蔡先生的一番鸿论,真是茅塞顿开啊。最后我还想发自内心地说一句话:“北大真不愧为大!”


  6

  在铁狮子胡同的东口路北,有一片庭院深深的大院。门扇上金粉彩绘的口中衔环椒图,与大门两侧雄踞在精美石座上的一对威凛凛大石狮一起,活现出当年王府的森严和气派。

  段祺瑞正阴沉沉地坐在国务总理的办公室里,听徐树铮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是今年三月再次复出的,前不久,在徐树铮的操纵下,大批奉军入关抢截那批他下台前向日本订购的军火,闹得京津一带人心惶惶,督军团又趁机联名发出了咄咄逼人的通电,为他组阁鸣锣开道。通电气焰嚣张地呼吁:

  全国安危,国人离合,均系我公一人!

  段祺瑞下野后竟有如此声威,把刚上台的国务总理王士珍吓得一溜烟逃到了天津,说什么也不干了。冯国璋也只好低三下四地跑去说小话,段祺瑞却端起了架子,说自己无意于组阁。急得冯代总统赶紧对天起誓,并许愿今后国务院决议,总统不得擅改一字;阁员由总理选择,不必征求总统同意;总统的电报也必须由国务院核发才算罢休。

  可是今天,徐树铮却带来了一个令他头痛的消息。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一听说他和日本签署了《共同防敌协定》,就群情愤怒地集体罢课,还召开了声讨大会。当日本警方逮捕了一百多名学生时,中国留学生当场决定全部回国请愿。现正分头向北京和上海等地各界人士揭露真相,鼓动联合阻止大总统盖印。

  这位面色铁青的北洋虎终于下了决心,想用高压手段强行制止。他凶狠地一拍桌子,瞪直眼说:

  “传我命令,先让报馆封锁一切消息,扣留学生的宣传品,派侦探监视请愿团行动,严禁开各种大会。必要时,武力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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