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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襄阳府巡按御史赵应元。”

  “啊?到底还是有一个不随俗流,”张居正眼波一闪,又问,“如果不谷记得不错,这赵应元的襄阳巡按,还是待候吧。”

  “是,”陈瑞小心翼翼回答,“赵应元托襄阳知府带了一封手札给我,说是他因病不宜出行,故不能来荆州参加张老太爷的会葬,要告假。”

  “原来如此……”

  张居正还欲说什么,却见张居谦进来禀告说下葬的时辰已到。他遂站起身来扯了扯孝服,出门向墓井旁走去。

  钦天监风水师为张文明选择的入土安敛的吉辰是下午未时。墓井从正月元宵节后开始挖凿修筑,数百民佚耗时近三个月,如今早已修好:远看是一座硕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岗石围墙,前面的神道青砖铺地,两边的石人石马都已各就各位,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长约十几丈的坑道。张文明的楠木棺材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佚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葬仪就算结束。

  张居正一行刚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嗵、嗵、嗵”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这太晖山地形开阔,土阜下面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旷地四周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潮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荆州府的百姓,就是从上十八辈儿数下来,也没有谁开过这等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说怪也怪,却说炮响之后,本是响晴响晴的天,忽忽儿就起了乌云。张居正抬头一看,正好有一队雨燕横过头顶,它们盘旋着,呜叫着,愈来愈强的南风将它们远远推去。破絮般的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忖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虚啊!”一语未了,早有执行官“瞠”的一声敲响铜锣,接着响亮喊起:

  “恭送封君入冥宫——”

  喊声一停,早有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楚地风俗,为死者封墓之前,须得先将雄鸡血洒于墓道中,其意是祛邪,灵魂安息于此,不至于有杂神扰乱。洒鸡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人。张居正作为长子,担此重任责无旁贷。他接过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道:

  “拜送封君——“

  这声音雄壮又有些凄凉,旷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张府远近亲疏各房亲戚,一下子像是暴风吹过的幼树一般,齐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像一团团放大了的白色菊花,一齐朝着墓道口摇曳。

  “二拜——”

  “拜”字余音尚在耳边缭绕,平空突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沉雷,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猛砸下来。

  “三拜——”

  风声、雨声,被吹拂着的旗声,被撕裂着的幡声,衬映着旷野上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躯,显得是那样的肃穆、冷峻。

  洒完鸡血后,张居正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毕,他仍长跪不起,泪水和着雨水在他瘦长的面颊上流淌,楠木棺材人穴后已经安置妥当,佚役们都退了出来。数十把铁铲都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就在这一刻,张居正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父亲尽孝:去冬“夺情风波”发生以来,他所承受的所有詈骂、侮辱、伤害和误解,都一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他再也隐忍不住,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所有送葬的官吏,这些滥竽充数的“孝子贤孙”们,此时一个个呆若木鸡,首辅的笃孝深情,给他们以巨大的震撼。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场忽然有了一阵骚动,官员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府绸道袍的癯然老者,领了一群府学生走上了神道,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八回 何心隐颠狂送怪物 金学曾缜密论沉疴

  神道上杂沓的脚步声,亦将张居正从悲痛中惊醒,他刚把眼睛睁开,一旁站立的侍者就递了一块面巾给他擦脸,尔后又把他搀扶起来。刚才一场急骤的阵雨,将他的粗麻孝服淋得透湿,他想进到孝棚里换换衣服,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转身瞧去,不觉一愣,只见一二百名年轻人,一色的府学生装束,正步履沉重地朝他走来,打头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走路的姿态让他觉得眼熟。他正猜疑间,那老者抢走几步,向他弯腰一揖,说道:

  “宰揆大人,还记得老汉么?”

  一听这声音,张居正猛然记起这人就是隆庆六年夏在天寿山见过一面,此后就销声匿迹的何心隐,不免大吃一惊,问道:

  “你是柱乾兄?”

  “在下正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

  “湖广合省官员一个不拉地全都涌来荆州,会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贵省讲学,听得消息,焉敢不来。”

  何心隐说罢,径自走到墓门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庄重地行了三拜大礼。趁他行礼的当儿,张居正就近观察,发现何心隐同六年前相比无甚变化,只脸上的颧骨比过去显得更加突出,让人约略感到他的桀骜不驯。

  待何心隐行过礼后站起身来,张居正问他:“这些府学生都是跟你一起来的?”

  “是的。”

  “一个府才二三十名学生,这一二百名学生,该来自多少个州府?”

  “大约七八个州府吧。”

  “他们怎么来的?”

  “我在当阳讲学,他们都是赶来听我讲学的,听说我来荆州,他们又跟着我来了。”

  “没想到柱乾兄,号召力如此之大。”

  “当年孔子弟子三千,传为美谈,其实算得了什么,我何心隐的弟子,三万都不止。”何心隐的口气颇为自负。

  “都跟你学阳明心学?”张居正问。

  “是的。”

  “听人说,你自称是当代圣人?”

  张居正的口气中充满嘲弄,何心隐虽然听出来了,但他并不在乎,而是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派头,踌躇满志地答道:

  “每一代都应该有圣人,就像每一朝都应该有宰相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也不足为怪。”

  “好哇,柱乾兄,祝贺你成为青年士子的追随偶像,记得当年你在京城落榜后的题诗‘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如今你虽然仍处江湖,却是一点也不落拓了。”

  何心隐不愿意在这肃穆的葬礼中,与张居正针尖对麦芒地打嘴巴官司,他躲开张居正的机锋,说道:

  “宰揆大人,老汉今日前来,是给令尊大人送一点祭仪,略表心意。”

  何心隐说罢,转身招招手,便见几个府学生抬了一对汉白玉的石雕走上前来。只见这对石雕状似巨型蜥蜴,昂着三角形瘪头,鼓着一双蛤蟆眼,长长的尾巴卷曲着,塌在两条后腿之间。在场的官员们个个都感到好奇,纷纷挤上来,争着想看看这对怪物。张居正抬头朝人群扫了一眼,那些朝前挤抢的脚步又都吓得缩了回去。

  “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汉送的是什么?”

  何心隐一口一个“老汉”,张居正听了心底窝火,加之他对这对面目狰狞的石雕也没什么好感,于是没好气回道:

  “请柱乾兄告诉不谷,这是什么?”

  “[虫八][虫夏]。”

  何心隐嘴中重重吐出两个字。站在张居正身边的张居谦听罢,不禁失声问道:

  “什么,趴下,是谁趴下了?”

  何心隐睨了张居谦一眼,见他长得与张居正有些相像,猜着是张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问:

  “承教,你是居易还是居谦?”

  “居谦。”张居谦自觉失言,下意识朝后站了一步,

  何心隐摇摇头,叹道:“你读书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这个[虫八][虫夏],不是你说的趴下。虫旁一个八字,是为虮,旦旁一个夏字,是为蝮。是神物,了不起的神物。”

  “什么神物?”张居谦受了谑,心有不甘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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