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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刑部堂官王之诰说你老成持重,办事果断,还举荐升你为员外郎,却不知你如此食古不化。罢罢罢,我看你也学不了班超,做不了投笔从戎万里封侯的大事,你还是回去反躬自省你的圣人之道吧。”

  艾穆耷拉着脑袋,半晌才吭哧吭哧挤出一句话来:“如此甚好,谢首辅大人。”说罢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听完艾穆讲述他那次受张居正召见的经过,在座官员一时间都失了饮酒的兴趣。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赵志皋首先开口说道:

  “大明开国以来,出了那么多首辅,但像张居正这样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不但敢与所有的势豪大户作对,而且还敢蔑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除了他,断没有第二个敢这样。真个是申韩再世,让人怖栗啊!”

  接了赵志皋的话,沈思孝言道:“今年的冬决,首辅的意思还是要严办。皇上两个月前订婚,天下同喜。李太后认为在这大喜之年里轻启血光不吉利,因此又建议免去今年的冬决,首辅坚决不同意,认为国无严法,必然奸宄横生。李太后还是迁就了首辅。”

  “如此说,今冬又有千百个人头落地了?”吴中行叹道。

  “是啊。”沈思孝眉宇间溢出愤懑之色,说道,“按万历二年的做法,由刑部派遣官员到各省督办,我与和父兄都名列其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陕西。”

  “你还去陕西?”赵用贤掉头问艾穆,“这不是故意整你么?这是谁的主意?”

  “首辅亲定的,”艾穆苦笑了笑,“他执意要我再回陕西督办,用他的话说,是将功补过。”

  “那你怎么办?”

  “还是那一句话,决不滥杀无辜。”

  赵用贤觉得菜肴凉了难以下咽,喊来店伙计让他端出去重新加热。听得店伙计咚咚咚下楼去了,他才对艾穆言道:

  “听说你们堂官王之诰,虽然与张居正是亲家,却并不附和张居正,因此颇有直声。这次张居正父丧,他是反对夺情的,可有此事?”

  “有,”艾穆回答肯定,“前日,王大人还去了纱帽胡同首辅府上,劝他回家守制,尽人子之孝。”

  “首辅接受么?”吴中行问。

  艾穆摇摇头,道:“王大人回来后,那样子看上去很痛心,他说张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离开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作为人子,暌违之情如此之久,实难想象。”

  赵用贤仿佛从中受到启发,说道:“首辅柄政之功过,今日姑且不论,但他夺情之举,实在是违悖天伦,我辈士林中人,焉能袖手旁观?”

  “你想怎么样?”沈思孝问。

  这时店伙计把热过的酒菜端了上来。赵用贤给大家斟上酒,言道:

  “诸位且满饮此杯,然后听愚弟一言。”

  众人都端杯饮了,赵用贤自个儿又斟了一杯,一口吞得涓滴不剩,方言道:

  “子道兄草拟了一道折子,愚弟也随之拟了一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请你们听听议议这两道折子有无斟酌之处。”

  听罢此言,在座的都兴奋起来,一齐把眼光投向吴中行。吴中行起身走到窗牖下的茶几前,拿起随身带来的护书,从中取出一份奏折,大家都是官场中人,一看这奏折的封皮,就知道是一份已经誊正的题本——同样都是题本,但名头规格却大相径庭。洪武十七年二月,高皇帝订下诸司文移纸式,如今快二百年了,一直不曾改易。凡一品二品衙门,文移用纸分三等,第一等高二尺五寸,长五尺;第二等长四尺;第三等长三尺。三品至五品衙门,文移用纸高二尺,长二尺八寸。六品七品衙门,文移纸高一尺八寸,长二尺五寸,这都是定式。每日通政司收到各地的奏折,一看规格就知道是几等衙门的。官员们的手本亦参照这个定式执行。吴中行与赵用贤都是五品官,因此用的是高二尺,长二尺八寸的四扣题本。吴中行小心翼翼将这题本捧回来,对在座诸

  友言道:“曾士楚、陈三谟倡议首辅夺情的折子已送到御前,我辈议见不同,卒不能不发一言,于是,我和汝师兄商量着各上一道折子,我的一份已大致写好,先在这里念一念,看大家认为是否有不妥之处。”说着念将起来:

  仰瞻吾皇陛下:臣得知,御史曾士楚,吏科给事中陈三谟等上疏皇上倡议居正夺情,臣窃以为不可,试述
  如下:

  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
  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讦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谨守圣贤义理,祖宗法
  度。宰我欲短丧,子日:予有三年爱于其父母乎?王子请数月之丧。孟子日:虽加一日愈于已。圣贤之训何如
  也。在律虽编氓小吏,匿丧有禁。惟武人得墨绫从事,非所以处辅弼也。即云起复,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
  国门而遽起视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世业无遗议。
  销变之道,无逾此者。臣吴中行伏拜。

  吴中行刚念完,赵用贤便从袖筒里摸出两张笺纸来,言道:“愚弟的具疏只是一个草稿,尚未写成手本,索性也念给大家听听。”说着,把笺纸抖开来,清咳一声念道:

  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莫若效仿先朝杨博、李贤故事,听其暂还守
  制,刻期赴阙。庶父子音容乖暌阻绝于十有九年者,但区区稍伸其痛,於临穴凭棺之一恸也。国家设台谏,以
  司法纪任纠绳,但曾士楚、陈三谟二臣,竟哓哓为辅臣请留,实乃背公议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创异论。
  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国是之日非也。

  赵用贤草拟的这道疏文,看来还没有呼应成篇,但听得出来,比起吴中行的那一道折子,言辞更为愤怒。这也是官场上论争的套路,先温和后激烈。就朝廷的大是大非问题发表政见抨击当道弹劾权贵,这本是士林清流的传统。尽管进言者往往遭到贬谪甚至丢掉性命,可是仍有人会这样去做。因为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挺身维护“道统”者,若能九死余生,往往都会变成士林景仰的人物。今日与座的七个人,都是意气相投的中青年士子,满脑子都是立言立德立名的书生意气,因此,他们对张居正夺情同持异议本是意料中事。艾穆在这群人中年纪最大,城府也深一些,他把那两道疏文拿过来又看了一遍,然后问吴中行:

  “你这道折子何时送上?”

  “明儿一早,我就到午门前递折。”

  大凡官员递折都交由通政司转呈,但这样就慢。如果急投,则官员自己到午门前投递,在此守值的太监就会立刻送进乾清宫。若守值太监不肯,官员就于此敲登闻鼓。鼓声一响,整个紫禁城都听得到。

  “那么,汝师兄的折子也就随后跟进了?”艾穆又问。

  “是的,最迟不过后天。”赵用贤答。

  “你们二位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吴中行回道,“最坏的结果,只不过是被逐出京城而已,但我想尚不至于。”

  “为何?”

  “皇上还小,不知道夺情的后果,如果我们把道理讲清,皇上或许采纳。”

  “如果采纳了当然皆大欢喜,若没有采纳呢?”

  “再上折子。”

  “谁上呢?”艾穆语气森然,善意讥道,“如果你被锦衣卫缉拿,你还能上折么?”

  “那……”吴中行语塞。

  赵志皋眼瞧着气氛不对,便道:“和父兄这是危言耸听,小皇上与李太后向来关注清议,事情尚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

  吴中行愤然把桌子一捶,发誓般嚷道:“就是坏到这种地步,我吴某也在所不惜。”

  “如此甚好!”艾穆眉毛一扬,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言道,“子道兄,如果你和汝师兄两道折子上奏,尚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这第三道折子,就由我艾穆来上。”

  “还有我。”沈思孝立即补了一句。

  吴中行本是性情中人,见艾穆与沈思孝肯站出来与他们呼应,已是激动万分,便大声呼唤店伙计再大壶筛酒上来,七个人意气风发连干了好几杯,艾穆趁着几分醉意,提起嗓门说道:

  “你们翰林院这班文臣,都是诗词歌赋的高手,今日趁着酒兴,我也斗胆班门弄斧,填一阕词来献丑。”

  众人听罢一起拊掌欢呼,吴中行吩咐店伙计搬来纸笔墨案。艾穆趋上前去,拣了一管长锋的羊毫,饱濡浓墨在纸上写下墨气酣畅的三个行书大字:金缕曲。

  接着笔走龙蛇,纸上竟腾起风雷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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