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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杨本庵表现出一脸的无奈,两人一开始谈话就弄得气氛很紧张。王国光担心老朋友会错过这次替自己辩解的好机会,便一旁撺掇道:

  “中明兄,你有何难处,正可对首辅当面讲清楚,省得让人过话,说走了样儿。”

  杨本庵明白王国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言道:“下官出抚山东三年,何不想扩大赋税做出政绩来,该增的税都增了,普通纳税农户十之八九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谁让你杨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张居正一拍茶几,怒气冲冲斥道,“山西湖广等省赋税大幅增加,难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这些省的抚台,未必都是酷吏?”

  “中明兄,你对首辅,怎好如此说话?”王国光也急了,赶紧打圆场。

  杨本庵躲过张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为方才的话辩解,继续言道:

  “下官实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辅大人能帮下官搬开压在头上的两座大山,则山东赋税,还可增加一半。”

  “哦?”张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敛了怒容,急切地问,“请问哪两座大山?”

  “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衍圣公孔尚贤,另一个是第七代阳武侯薛汴。”

  一听这两个名字,张居正心里格登了一下。作为当朝首辅,他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势豪大户都了如指掌,但是,对孔尚贤与薛汴两人,他却并不陌生。却说孔子被列为“大成至圣先师”人文庙祭祠以来,这位圣人的直接后裔,便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这一名爵代代世袭。如今的衍圣公孑L尚贤,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另一个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难功臣薛禄的七世孙。成祖登基后,封薛禄为世袭阳武侯,其封地在山东。薛家在山东经营了七代,其势力也是可想而知。

  “这两人怎么了?”张居正问。

  “衍圣公与阳武侯,在山东的势豪大户中,可谓是扛鼎拔山的人物。”杨本庵并不是糊涂官,论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复了他作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这两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抚衙奈何他们不得:先说衍圣公孔尚贤,在曲阜地方,拥有大量的族人佃户。朝廷规定衍圣公每年进京朝贡面圣一次,这孔尚贤趁此机会,让族人佃户替他准备礼品与盘缠,滥加科派。而且,每次进京,对沿途百姓大肆骚扰,所过之处,如同遭到强盗洗劫一般,府县衙门若稍加制止,则受他百般呵斥。如此盘剥还不算,这位衍圣公还把沿途搜刮的货物带到北京贩卖,每年来京一次,总得淹留数月,直到货物卖完才启程返乡。孔子当年周游各国,游说礼教,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不料他的后代子孙如孔尚贤者,竞鱼肉百姓百般敛财,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说阳武侯薛汴,他的先

  祖是靖难功臣,受封后定居山东,成祖皇帝赐给他的田地有数百顷:但是,历六世之后,到了薛汴手下,这数百顷的子粒田只是薛家财富极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来,薛家不断添置购买土地,如今拥有的田地大约有数百万亩。按朝廷旧制,皇上赏赐的子粒田免征赋税,薛家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今年虽然皇上颁旨给子粒田征收薄税,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数额之内,他所交税项,只是九牛一毛:由于有这两个人挡道,虽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税赋的举措,但在山东却收效甚微。”

  杨本庵一番陈辞,张居正与王国光两人都听得瞠目结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政不知行事难。张居正设身处地为杨本庵一想,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躁急而略有后悔。这时,只听得王国光说道:

  “中明兄,你方才这番讲述,不谷听了怵目惊心,只是有一件事咱还弄不明白,你说到衍圣公孔尚贤的问题,是他行为不端巧意敛财,这跟赋税有何关系?”

  “只怪下官没有说清楚,”杨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补充道,“孔尚贤大量的财富,就来自于本该是朝廷收取的赋税。”

  “此话怎讲?”

  “一些刁民为了躲避交税,自愿把田地交给孔尚贤管理。农户变成无田户,一经核实后就不用交税。而孔尚贤当了名义上的田主,农户交薄租给他。把田租交给他,当然,这田租所纳数额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寄田’的伎俩。因孔尚贤有免交田税的特权,所以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真是敛财有方啊!”张居正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句,“孔尚贤与薛汴如此劣迹斑斑,合省缙绅安能不反?”

  “反什么呀,”杨本庵苦笑了笑,“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势豪大户,正好仿效他们。”

  “各级衙门呢?”

  “衙门说到底,只能管老百姓,这些势豪大户,个个椅子背后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岂有此理!”张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识地捋了捋飘然长须,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固然还有这样的怪事,真把人气煞!”

  “是啊,祖宗留下来的陋政,莫过于赐田,”王国光也气恼地应声说道,“不法缙绅钻朝廷的空子,使赋税大量流失,如今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凤子龙孙鲸吞净尽。叔大兄,为了能让子粒田征税,你费尽心血。可是,和这些缙绅大户非法占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征的这一点税银,又算得了什么?”

  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叹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辅之过。杨本庵!”

  “下官在!”

  杨本庵赶紧站起来,张居正朝他走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凿实?”

  “全都是事实,下官敢用脑袋担保。”

  “好,你明天立即给皇上写一道辩疏,力陈山东赋税收缴不力的原因。”

  “这……下官遵示。”

  “还有,不谷问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里?”

  “惩治这些不法权贵。”

  “这有何用?”张居正一声冷笑,“自周文王起,历朝历代对不法权贵都痛加惩治,可是,这不法权贵倒像是癞皮狗身上的虱子,是越捉越多。”

  “那……”

  杨本庵语塞。张居正又转头问王国光,“汝观兄,对山东的事,你有何高见。”

  “这样的事不只是山东,如果认真纠察,恐怕每个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谷想了一个根治之策。”

  “啊?”王国光眼睛一亮,“请首辅明示。”

  张居正伸出两个指头,斩钉截铁言道:“就两个字,清田!”

  “清田?”

  王国光与杨本庵两人都一同叫了起来。

  “对,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所有缙绅大户是重点清查对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缴所逃全部赋税。”

  “好哇,”王国光一下子振奋起来,旋即又担心地说,“首辅,如此一来,你可是与天下所有的缙绅大户为敌,这后果你想过没有?”

  “不谷早就说过,为朝廷、为天下苍生计,我张居正早就作好了毁家殉国的准备,虽陷阱满路,众钻攒体,又有何惧?惟其如此,方能办得成一两件事体。”

  作为挚友,王国光多次听到过张居正这种心志的表述,但杨本庵却是第一次亲耳听到当朝宰辅为国事如此不计个人安危,眼眶里顿时噙了两泡热泪,他激动地说:

  “首辅,你既下定决心,下官在此主动请缨,清丈田地,就从咱山东开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项浩大工程,朝廷须得为此事订下规则章程,究竟如何实施,汝观兄你先找有关衙门会揖。”张居正说到这里,忽见游七慌慌张张跑进来,便转头问他,“你有何事?”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谁?”张居正问。

  那汉子就是方才在胡同口问路的骑士,此时他朝张居正双膝一跪,禀道:

  “首辅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托,从江陵赶来送信。”

  “送什么信?”

  “令尊大人张老太爷已经仙逝。”

  “什么,你说什么?”

  “张老太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张居正如遭五雷轰顶,嘴中不停地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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