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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今天来内阁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着实施京察的真正动机。只是积重难返,几十年痞积的痼疾,不可能一次京察就解决得了。何况,你大道理讲得再多,在别人看来,依然只不过是你借机整人的幌子。”

  张居正眉尖微微一扬,声色不动地问:“博老,你刚进门时,就说外头的舆情对仆不利。究竟有那些具体实例,还望博老明告。”

  杨博想了想,就把早上陆树德去他家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张居正轻轻地摇了摇头,讥道:“陆树德这是庸人自扰。博老,您相信仆会借此机会打击报复高阁老的门生故旧么?”

  杨博心中暗道:“按你今日所言,比打击报复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更可怕。”但想是这样想,嘴上说的话都是另外一个样:“你已经说过,当以至诚至公之心实行京察,所以,老夫并不担心你会假公济私排除异己。”

  “多谢博老的信任,”张居正说了一句敷衍的话,但听起来却情真意切,他接着问道,“太原巡抚御史伍可的事,博老知道吗?”

  “已从邸报上看到。”杨博答。

  “仆正想就此机会请教博老,此事是否处置得当。”

  关于伍可的背景,杨博已从魏学曾处尽数得知。他的那篇男变女的条陈,杨博看过一遍之后便再无兴趣翻阅了。现在张居正既然问起,他也就表明态度:

  “有人说伍可写这个条陈,是为了替他的座主高拱鸣冤。谁都知道,高拱是倒在冯保手上,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当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伍可弄出个男变女的条陈,其意是含沙射影攻击李太后,这也不假。但依老夫分析,伍可明里是为高拱鸣冤,暗里却是为了让自己扬名。”

  “啊,博老的见解倒十分新鲜。”

  “新鲜谈不上,”杨博神情雍容,谦逊了一句,接着说道,“伍可先弄这个条陈试试风向,看看反应。当士林为之叫好,他接着又上了一道正规折子弹劾你,说你借九卿调整之机怀私罔上,任用私党。因他被削籍,此折来不及上奏,但已经在京城里流传开了。此折一出,该有多少官员为他叫好!这个时候,他希望的就是你出来惩治他,只要你这样作,他暂时吃点苦头,削籍也好,廷杖也好,谪戍也好,他一概接纳。因为他心底明白得很,像他这样一个毫无政绩可言的御史,唯其如此,才能一夜之间成为名满天下士林景仰的英杰。你当一辈子官,再辛苦再勤勉,未必就能获得这样的影响。凭着这个影响,他日后一旦翻案,就是朝廷中个个敬畏的诤臣。若不能翻案,也是个青史留名的卓越人物。因此,无论从哪一点讲,这个年轻气盛的伍可,才是真正的怀私罔上的奸臣。”

  “说得好,”张居正拊掌赞道,“满朝大臣中能够看透伍可险恶用心的,除了博老之外,恐再无第二人了。那一日云台召见,皇上听了这个奏折甚为激愤,一定要对伍可重加惩处。仆虑着初初柄政,若惩治了伍可,恐怕天下人就会笑我张居正心胸狭窄,因此一再奏明,对伍可只可罚俸以示薄惩。现在看起来,仆的这个作法,倒与博老的见识不谋而合了。”

  “如此处理甚好,”杨博戴了高帽子,心里头很高兴,剑眉越发显得漆亮。他很优雅地捋了一把长须,继续说道,“你如果重重惩处了他,表面上看是伤害了他,其实是成全了他。对这种小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咸淡不理。”说到这里,杨博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斟酌了一下,问张居正:“叔大,老夫从邸报上看,湖广道御史黄立阶上折举荐海瑞,皇上发还内阁拟票,怎不见下文?”

  张居正敛了笑容,略作沉思,答道:“黄立阶上这道折子之前,海瑞还给仆寄来一封信札表面上是问安祝贺,字里行间,也约略透露出意欲再度入仕的想法。”

  “啊,这位海大人可谓雄心未泯哪,”杨博赞叹了一句,接着问,“你这首辅,打算如何处置?”

  “博老有何想法,仆愿闻其详。”

  张居正说着,吩咐书办进来续茶。杨博信奉“水多伤肾”的道理,平常很少饮水。不过,说了半天的话,嘴有点干了,他端起茶杯微微呷了一口,徐徐咽下之后,说道:

  “方才你让老夫看的那两首顺口溜,第二首说长安道上,只见贪官不见天。平心而论,这是气话也是实话。这些年来,贪官像耗子,逮了一窝又出一窝。海瑞为官几十年,反的就是这个‘贪’字。士林也好,民间也好,一遍舆情都称海瑞是天底下第一清官。叔大你若能把此人收至麾下,打鬼就有钟馗了。”

  “博老的意思,是将海瑞重新启用?”

  “如此清官,焉能不用?”

  杨博的反问理直气壮。张居正笑了笑,答道:“博老,仆决心已下,不打算启用海瑞。”

  “这是为何?”杨博大惊。

  张居正说道:“嘉靖四十五年,海瑞因上疏讥刺世宗皇帝迷恋方术而被打入死牢,严嵩揣摩世宗皇帝心思,让大理寺从严鞠谳,将海瑞问成死罪。折子到了世宗皇帝手上,大约是世宗皇帝顾忌到天下舆情,一直未曾批准。其后不久,世宗皇帝大行,严嵩劣迹败露,徐阶接任
首辅,他不但给海瑞平反,并给他官升两级,由户部的六品主事一跃而为众官垂涎的四品苏州知府。可是,这位海大人到任后,升衙断案,却完全是意气用事。民间官司到他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苦小民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分摊到富户头上。因此弄得地方缙绅怨气沸腾。不到两年时间,富室商家纷纷举家迁徙他乡以避祸,苏州膏腴之地,在他手上,竟然经济萧条,赋税骤减。还有,官员出行,有规定的扈从仪仗,这本是纲纪所定,官家的体面。海大人也嫌这个劳民伤财,一律撤去,出门只骑一头驴子,带一个差人,弄得同僚与之结怨生恨。一任未满而劾疏连发,海大人负气之下只好挂冠而去。论人品,海大人清正廉明无懈可击。论作官,他却不懂变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浅白之理。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讲操守气节,做官首先是如何报效朝廷,造福于民。野有饿殍,你纵然餐餐喝菜汤,也算不得一个好官。如果你顿顿珍馐满席,民间丰衣足食,笙歌不绝于耳,你依然是一个万民拥戴的青天大老爷。仆基于以上所思,决定不再启用海瑞。你给他官复原职,他仍不能造福一方,若给他闲差,士林又会骂我不重用他。所以,干脆让他悠游林下,这样既保全了他的清廉名节,让千秋后世奉他为清官楷模,岂不更好?”

  张居正这一席话,让杨博听得目瞪口呆,这一通闻所未闻的道理,足足让他回味咀嚼了半天,许久,他才讷讷地说:

  “你这样做,恐怕会得罪天下的清流。”

  张居正悠悠一笑,答道:“博老,这次京察,仆就思虑应少用清流,多用循吏。”

  杨博摇摇头,指着张居正苦笑道:“你呀,一会儿让我明白,一会儿又让我糊涂。”

  话说到这里,忽听得一声炸雷响在头顶,惊得两人一激灵,屁股腾地都离开了座位。一齐拿眼看了窗外,只见本来响晴响晴的天此时已是乌云密布。随了这声惊雷,如浇似泼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两人因谈得忘情,对窗外天气的骤变竟浑然不觉。

  “真是一场好雨!”张居正伸了个懒腰,赞道。

  “久旱多日,也该下一场透雨了。”杨博精神一放松,顿时感到乏困。他双手握拳揉了揉眼窝,问,“啥时候了?”

  张居正看了看屋角计时的刻漏,答道:“快到午时了。这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博老,雨下得这么猛,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吃顿便餐了。”

  “好吧,咱也不要别的,只要一碟咸菜一根葱,两只窝头一碗粥,有吗?”

  张居正一笑,说:“博老若要燕窝鱼翅,仆无法办理,若只要这个,管保供应。”

  说罢,张居正抬手一请,两人便出了门,有说有笑向膳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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