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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员外郎觉得这位尚书大人迹近迂阔,干脆点明了说:“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权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闻鼓上折子弹劾冯保,想必朱大人不会不知道。”朱衡心里腻味这位员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发作,于是耐着性子回答:“宫府争斗固是大事,但总不成让天下朝廷命官都不干本职工作,而一窝蜂地去参加这些没完没了的权力争斗。你现在须得回答,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还是不付?”员外郎心想这位朱大人是个榆木脑袋无法开化,便推辞了说:“这事儿下官不知详情,还得我们部堂大人来定夺。部堂大人出去办事,你要划款就得等他。”

  说罢,员外郎也不陪了,只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里傻等。这一等差不多等了个把时辰,仍不见张本直回衙。还是一个年老堂差进来续茶时偷偷对朱衡说:“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这里痴汉等丫头,俺们的部堂大人就是看着你来才回避着走掉的,你就是在这儿等上一天,也决计见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听此话勃然大怒,悻悻然离开户部登轿回衙。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写了一份折子弹劾张本直玩忽职守,贻误国家漕运大事。草稿改毕,又誊成正副两本,然后起轿抬至紫禁城午门。由此下轿,按规矩先去了六科廊知会户科给事中雒遵 ,把折子副本给了他存档,自己则携着正本,迈着八字方步,要来皇极门口敲登闻鼓。

  自早上程文、雒遵与陆树德三人敲响登闻鼓后,六科廊一帮言官都兴奋得如同科场中举一般,都以为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门相干不相干的官员都跑来表态的表态,道贺的道贺,他们就以为大功告成,预先弹冠相庆。正在这当儿,冷不丁爆出一个当朝的大九卿、历经三朝的工部尚书朱衡也要去敲登闻鼓,弹劾的却是另一位大九卿户部尚书张本直。这不成了政府的“内讧”么?登闻鼓如果二度响起,本来已经形成了同仇敌忾一边倒的情势就会变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顿时都惊出了一头汗水。韩揖立刻去内阁报信,雒遵则领着几个人跟在朱衡后头朝皇极门走来。

  未申之间,日头虽已偏西,但阳光斜射过来,依旧如油泼火灼。从六科廊到皇极门,不过数百尺之遥,朱衡踏着砖道走到地头儿时,贴身汗衣已是湿透,官袍上也渗出大片大片的汗渍。此时皇极门除了守门的禁军,也不见一个闲杂人等。平日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也不知钻到哪间屋子里乘凉去了。朱衡站在门檐下荫地儿喘了几口粗气,便抬手去拿登闻鼓架子上的鼓槌。

  雒遵抢步上前,一把按住鼓槌,苦言相劝道:“朱大人,这登闻鼓一敲就覆水难收,还望老大人三思而行。”

  朱衡白了雒遵一眼,斥道:“你这么三番五次拦我,究竟是何居心?”

  雒遵说:“下官觉得老大人这档子事,政府就能解决,用不着惊动皇上。”

  雒遵所说的“政府”,其实指的就是高拱。朱衡窝火的也正是这个办事推诿的“政府”。高拱哄他钻烟筒,张本直让他吃闭门羹。这封折子明的是弹劾张本直,文字后头绊绊绕绕也少不了牵扯到高拱,只是这一层不能说破。看到雒遵护紧了鼓槌不肯让开,朱衡急了,手指头差点戳到雒遵的鼻尖上,咬着牙说:“政府若能解决,我还来这里做甚,未必我疯了?七年前,这登闻鼓被海瑞敲过一次,那一次他还抬了棺材来。今天上午,你们又敲了一次。现在,我是吃个秤砣铁了心,敲定了。你快给我闪开!”

  见朱衡如此倔犟,且出语伤人,本来一直赔着笑脸的雒遵有些沉不住气了,也顾不得官阶等级,便出语顶道:“朱大人,你别在这里倚老卖老。把话说穿了,你若是把这鼓一敲,必定天怨人怒,遭到天下士人谴责!”

  “我历经三朝,位登九卿,还怕你这小小言官吓唬?快给我闪开!”

  朱衡到此已是怒发冲冠,正欲上前搡开雒遵取那鼓槌,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士南兄,请息怒。”扭头一看,只见高拱从砖道上一溜小跑过来。

  “首辅!”

  众言官喊了一声,一齐避道行礼。朱衡正在气头上,见高拱来只是哼了一声,双手抱拳勉强行了一个见面礼。

  “士南兄,你为何跑来这里?”高拱明知故问。

  朱衡从怀中抽出折子,递给高拱说:“你看看便知。”

  高拱读完折子,凑近一步对朱衡耳语道:“士南兄,皇门禁地,不是讨论问题的地方,我们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衡抱定了主意要敲登闻鼓,仍是气鼓鼓地回答:“我是来敲鼓的,还有何事讨论!”

  吃了这一“呛”,高拱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士南兄,我并不是阻止你敲鼓,我虽身任首辅也没有这个权利。我只是提醒你,这一槌敲下去,恐怕会冤枉一个好人。”

  朱衡听出高拱话中有话,便问道:“我冤枉了谁?”

  “张本直。”

  “他三番五次拖着不付工程款,延误工程大事,怎么冤枉了他?”

  “潮白河工程款延付,原是老夫的指示,”高拱知道再也无法遮掩,索性一五一十说明原委。接着解释说,“礼部一折,内阁的票拟已送进宫中,皇上批复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如果皇上体恤国家困难,把这一道礼仪免了,欠你的二十万两工程款即刻就可解付。”

  “如果皇上准旨允行礼部所奏呢?”

  “潮白河的工程款还是要给,只是得拖延几日,”高拱叹了一口气,揽起袖口擦试满头的热汗,韩揖趁机递上那把描金乌骨折扇,高拱一边扇一边说道,“士南兄,张本直对你避而不见,并不是故意推诿。他一半原因是怕见了你不好交待,另一半的原因乃是老夫给他下了死命令,务必三两日内,一定要筹集到二十万两纹银交于你。”

  朱衡虽然生性秉直,是九卿中有名的倔老汉。但毕竟身历三朝,官场上的各种把戏看得多了,因此心堂透亮。高拱这么急急忙忙前来劝阻,原意是怕他杀横枪,打乱他围剿冯保的全盘部署。另外还不显山不露水地透出一个威胁:这二十万两银子是为当今皇上生母李贵妃备下的——现在惟有她能代表全体后宫嫔妃的利益。你这道折子递上去,岂不是往李贵妃的脸上抹锅烟子?这后头的结果,难道你掂量不出来?

  朱衡悟到这一层,顿时觉得拿在手上的这道折子如一个烫手的山芋。但他心中仍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因此愤愤不平地说:“首辅大人,说起来你们全都有理,我按章程办事,反倒是无理取闹了。”

  “你是部院大臣中难得的秉公之士,谁说你无理取闹了?”高拱听出朱衡有借机下台阶的意思,连忙沉下脸来对侍立一旁的言官们吼道,“你们这群瞪眼鸡,还不过来给朱大人赔个不是。”

  言官们纷纷打躬作揖道歉,然后七嘴八舌硬是把朱衡劝着离开了皇极门。


  张居正①木兰歌·第二十五回 哭灵致祭愁壅心室 问禅读帖顿悟天机

  就在朱衡怒闯皇极门的时候,李贵妃与朱翊钧都身着素服离开乾清宫,合坐一乘舆轿前往宏孝殿。

  宏孝殿在东六宫前边,神霄殿与奉先殿之间,隆庆皇帝的梓宫停放在这里。

  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响登闻鼓,这大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早已搅得李贵妃方寸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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