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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高拱当时没说什么,但事后细想,觉得高仪的话很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张居正毕竟和自己曾经是风雨同舟的盟友。现在,若要两人捐弃前嫌,修复友谊,看来并非易事。但对张居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心存顾忌,不敢和冯保联盟,却还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这几天,他一改僵硬的态度,又开始笼络张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复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顿好张居正这一头,他正在想如何尽快拔掉冯保这颗眼中钉,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中旨颁到了内阁。

  明代的内阁与司礼监,本来就是一个互相制约的关系。如果说内阁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书,那么司礼监掌印及秉笔太监则是皇上的机要秘书。各府部衙门进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礼监后,按常规都会转到内阁,内阁大臣拿出处理意见。另纸抄写再呈上御前,这个叫“票拟”,也叫“阁票”。皇上如果同意内阁的票拟,再用朱笔抄下,就成了谕旨,俗称“批朱”。司礼监名义上的职权是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照内阁拟票批朱。事实上他们的职权,可以无限地扩大。对于内阁票拟的谕旨,用朱笔加以最后的判定,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权就落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手中。

  这样,内阁的票拟能否成为皇上的谕旨,则完全取决于司礼监掌印。高拱任首辅期间,司礼监先后有陈洪、孟冲掌印,由于他们都是高拱推荐,加之隆庆皇帝对他这位在裕王府担任了九年侍讲的旧臣倚重甚深,所以内阁的票拟,都能够正常地得到“批朱”。现在却不同,冯保本是高拱的死对头,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个孩子,冯保完全有可能为所欲为。高拱因此又联想到武宗皇帝时的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由于他深得武宗信任,独擅“批朱”大权,甚至把章奏带回私宅,和妹婿孙聪、食客张文冕共同批答。一时间内阁竟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刘瑾成了事实上的皇帝。天下官员与他的关系是顺者昌,逆者亡,卖身投靠者飞黄腾达;谁敢对他言一个“不”字儿,轻则贬斥到瘴疫之地,重则杖刑弃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高拱意识到冯保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刘瑾。与其听任发展,坐以待毙,不如趁他立足未稳,奋力反击。这样或可为社稷苍生除掉一大隐患。

  思来想去,高拱决定给新登基的小皇帝写一份奏疏。他吩咐书僮磨墨伸纸,自己则在书房中负手踱步,考虑文句。俄顷,书房里墨香弥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致的羊毫小楷,在专用的内阁笺纸上开了一个头:

  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写到这里,高拱搁住笔,他的脑子里浮出新皇上一张孩子气十足的脸。昨日在文华殿接受群臣的劝进时,竟不知如何答对。每逢必须答话时,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条,一张一张翻拣,找出一张合适的来,像背书一样念出,这些条子上的语句,一听都是冯保的口气。高拱觉得这是首要解决的问题,于是写道:

  一祖宗旧规,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也。隆庆初阁臣拟令代答,以至人主玩啰,甚非事体。昨皇上于劝进时,荷蒙谕答,天语庄严,玉音清亮,诸臣无不忭仰。当日即传遍京城,小民亦无不欣悦。其所关系可知也。若临时不一亲答,臣下必以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岂不解本若无?今后令司礼监每日将该衙门应奏事件开一小揭帖,明写某件不该答,某件该答,某件皆某衙门知道,及是知道了之类。皇上御门时,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览,照件亲答。至于临时裁决,如朝官数少,奏请查究,则答曰:“着该衙门查点,其纠奏失仪者,重则锦衣卫拿了,次则法司提了问,轻则饶他。”亦须亲答如此,则政令自然精彩,可以系属人心。伏乞圣裁。

  这一段写下来,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决定就衙门听政,设案览章,事必面奏,按章处事,章奏不可留中,这五件要紧事逐一阐发观点。由于想到新皇上是个十岁的孩子,他一反过去奏疏那种咬文嚼字的文体,而改用平易的口语。写到按章处事这一节时,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绕过内阁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于是奋笔疾书:

  三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章奏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项陈乞与一应杂本,近年以来,司礼监径行批出,以其不费处分而可径行也。然不知推升不当,还当驳正。或事理有欺诡,理法有违犯,字语有乖错者,还当惩处。且章奏乃有不至内阁者,使该部不复,则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望皇上命司礼监除民本外,其余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庶事体归一而奸弊亦无所舛矣。伏乞圣裁。

  这一节的内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力,不给冯保干政留有余隙。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高拱终于写完了一篇数千言的奏疏,又反复看过两次,觉得所要表述之事尽在言中,这才放下心来,在淡黄的绢丝封面上,恭恭敬敬题上了《陈五事疏》五个字。

  把这一切做完,不觉已到了戌牌时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来甩甩手,这才发现高福一直站在身边。

  “你怎么还呆在这儿?”高拱问。

  “老爷这一晌太累,今儿个回来,晚饭都来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写了这一两个时辰,老

  夫人不放心,着我来看看。”

  高福说着,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参茶递了上来,高拱接过呷了一口,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放下茶盅,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去招呼厨师,炒两个菜,弄一壶酒,就送到这书斋里来。”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从外面跑进来的书僮撞了个趔趄。

  “何事这么慌张?”高拱问。

  书僮也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过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书僮往门外拉。书僮拗不住,只得扭过脑袋望着高拱。

  “慢着!”

  高拱一声喊,已经走出书房门的高福只好停下脚步,高拱踱到门口,问书僮: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爷,”书僮畏葸地觑了高福一眼,嗫嚅着说,“户部张大人,在外头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哦,为何不早说?”高拱有些生气了。

  “这……”书僮语塞。

  高福赶紧抢过话头回答:“这个不怪他,是我不让禀报的,老爷太累。”说着回头斥责书僮,“不是让你把张大人劝走么,怎么还没走?”

  书僮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说今晚上非见老爷不可。”

  两人还在争论着,高拱却已迈出门槛,搡开两人,径自穿过内庭走向客厅。

  “养正兄,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已传了进来。正坐在紫檀椅上百无聊赖的户部尚书张守直,这时站起来拱了拱手面有愠色地说道:“元辅,我唐突造访,实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说你很累,不想传达。我对他说,我就是在这里等到天亮,也要见到元辅。”

  高拱干笑了笑,歉意地说:“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养正兄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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