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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

  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原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绪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生气地说。

  “大哥。”曾国荃压低声音,焦急地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试探过你,大哥那时不同意是对的,因为时机不到,而现在时机到了。吉字大营攻下长毛盘踞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所有八旗、绿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朝廷要追查金银下落,吉字营上下怨声载道,正是我们利用的好时候。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水师两万,还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万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会死心塌地跟着干。左宗棠要是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保证叫天下所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得意忘形,曾国藩越听脸色越阴沉。曾国荃心想,大哥素来谨慎,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轻易作出决定,不做声,便是在心中盘算。他进一步撩拨,“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有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后人都说吴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朝廷逼出来的。”

  曾国藩心里猛一惊,觉得弟弟的话有道理,过去自己也是指责吴三桂的。也可能事实真的如沅甫所言,吴三桂造反是逼出来的。

  “朝廷也在逼我们了。”曾国荃气得咬牙切齿,“走了一千多号人,与打下金陵相比算得了什么?如此声色俱厉地训斥,居心何在?口口声声追查长毛金银的下落,无非是说我们私吞了,好为将来抄家张本。大哥,这十二万湘军在你的手里,朝廷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神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轮到我们兄弟了。”曾国荃长叹一声粗气后,恶狠狠地对着曾国藩说,“大哥,我们这是何苦来!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难道就是要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吗?盛四昨日对我讲,家里起新屋上大梁时,木匠们都唱: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说当年太公梦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条龙,因怕官府追查,才谎说是蟒蛇。大哥。”曾国荃扯着曾国藩的衣袖口,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慢慢地吐出,“满人气数已尽,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呀!”

  曾国藩坐在对面,听着弟弟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里话,仿佛觉得阴风阵阵,浑身发冷。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他无休止地说下去,这里面只要有一句话被人告发,就可能立即招来灭族惨祸。此时自己已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说服他。

  办法只有一个,便是马上离开。

  “老九,你今天情绪有点失常,可能是湿毒引起心里烦躁的缘故。你静下心来,好好躺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病。”说罢,不等曾国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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