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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还有呢?”

  “陛下,”夏宫侍郎田归道上前奏道,“刚才凤阁舍人所言为是,过往之事,不足劳陛下圣智。”

  这又是替武氏兄弟打出路的,而跟在他后面,接连有两个人提出相同的意见。女皇帝缄默着,她以目光示意人们继续发言。

  “陛下,以梦境论,臣斗胆,敢请更立太子——”同平章事陆之方期期地奏。

  “狄卿,你的见解是——”

  “陛下——臣愚。”狄仁杰在险恶的环境中挺身而出了,他朗声说,“以臣愚见,与陛下最亲的是太子和庐陵王,人间至亲,无过于母子,而且能够比得上翅翼的,也无过于此,愿陛下圣察。”

  “嗯——”女皇拖长声音应着。

  “陛下,翅子相同,鹦鹉无翅,可能是暗示大周现时无子呀。”文昌左相王及善起身再为武三思说话,他强调了大周皇朝无子,那是以国为重的立论,大周皇帝姓武,而太子及庐陵王,都是姓李。

  这似乎是迫得女皇作一决定了,女皇帝看着众人,重重地说:

  “如果说儿子,我还有两个在呢,我不希望因梦而及于此,梦中的景象,如果猜起来,是会很多的哩。”

  关于太子的争论,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武曌的梦,不曾得到圆满的答复,但是,她也不愿再探索下去了,她明白,牵连到政治,再深入下去,会越来越不堪的。

  不过,宫廷中却因她的一梦而产生若干流言,这些流言是多方面的,有的说女皇帝将要疏远诸武,有的说诸武可能联合起来,把李唐残剩的势力铲除。所谓李唐的残余力量,自然是指已改姓了武的太子和庐陵王。

  谣言给予她一些困扰——她的精力,在近一年中迅速地衰退了,以前,她仅仅是像一个老太婆,如今,她真的是了,皮肤粗松,褶皱越来越多,视觉也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只有在镜殿中是可以清明地看到一切,为此,她耽恋着镜殿,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在镜殿中过去……

  有一天,女皇帝在通天宫见狄仁杰,又谈起镜殿。

  “陛下——”狄仁杰似是从回忆中追捕一些意念,悠悠地说,“这个神仙的地方,对身体可能会有损害……”

  “对身体的损害?”

  “是的,那儿变动的光芒,惊心动魄的光芒,是会损害人的目力的,而且,我以为还会损害心脏。陛下,在这些日子中,有特殊的感觉吗?”

  “啊——”她恍然叫出来,“我的心跳,我的心……原来是镜子害了我!仁杰——”她叹了口气道,“由此看来,最好的东西,也还有缺点的。”

  他们像老朋友似地谈论着,渐渐地,她发觉狄仁杰也老得可以了。

  “仁杰,我们老了!”她毫无掩饰地说出来,而且,自然地用“我们”这个称呼。

  “陛下的精神还和前些年一样,”狄仁杰对“我们”两个字有异样的感觉,仍然保留地回答,“我是衰颓了,我想请求陛下准许我告老退休。”

  “退休——”她悠悠地说,“我还不曾哩,你已经倦了?”她现在微笑,隔了一歇,又似有所思地接下去,“这些岁月,是很容易使人倦的,仁杰,论理,到了我们的年纪,是应该退休了的,我们这一生,着实已做了不少事。”

  狄仁杰有些心跳,他默默估计女皇帝的内心,这些话,大约是至情的,他想捉住这个机会进言,劝说女皇帝退位,不过,这一问题太大了,他思虑用些什么话来作开场白,他想:如果说出来而无效,那会影响以后进言的功用。

  “仁杰,我也倦了,我也早想退休了。”她悠悠地、如梦寐地说。

  狄仁杰讶异地望了女皇一眼——他正在想的心事,女皇帝却已说了出来,他想:她真是这样聪明的吗?

  “但是!”她微喟着,再接下去,“我还是不能放心,如果我一旦放弃权力,我不晓得会有什么变化。”

  “陛下,太子忠谨……”狄仁杰嗫嚅地说。

  “我的儿子是忠谨的。”她苦笑着,“不过,问题不在于此啊!”她稍微顿歇,苦笑着接下去,“倘若我的儿子和我一样地能干,我也不必担心了,不幸的他是一个中人,既愚,又少有智思,这样的人最会坏事。”

  女皇帝毫无保留地批评嗣君,使谨守臣道的狄仁杰无法启齿。

  “我想,这些时,我觉得庐陵王比嗣君厚道。”武曌似是自语。这不是应该宣泄的心事,但是,她却于无意之间宣泄出来。

  自然,狄仁杰更加不敢接口,他低下头。

  “我的家事比国事更难处。”她低吁着,“其实,承嗣和三思两个,都比我的两个儿子强,”她再顿歇,感慨地接下去,“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反对我立侄子。”

  “陛下,那是人们对陛下的忠心。”狄仁杰把握了机会,沉重地道出。

  “对我的忠心?”

  “陛下,人们想到百年之后的事,古往今来,只有儿子为父母设祭,从来没有侄儿为姑母立庙。”狄仁杰至诚地、朴质地道出。

  武曌自心底感受到了撼动。她从来没有想到血食千秋这一方面,她是现实的,她明察目前诸事,而且也只是现实上的问题。现在,狄仁杰提到百年之后的事,历史的传统,好像一件失落的东西,如今又找了回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须发苍苍的老臣,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陛下,臣愚,所言是否失当?”狄仁杰婉转地问。这一句虽然是问话,但在性质上,不啻是加重刚才的意见。

  “仁杰——”女皇帝低喟着,“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改变许多事,可是,我们不能改变传统。”她稍顿歇,又发出沉重的叹息,“每一个氏族都有它的传统,我知道了……”她说到最后,声音微弱,除了自己之外,旁人是无法听到的。

  可是,狄仁杰却自女皇帝泪光闪闪的双目获得了启示,他想:“这个高不可测的女人,终于为传统击倒了。传统,使我胜利了!”他把握机会,不欲多事逗留,躬身行礼,一面说:

  “臣请辞——”

  “嗯。”她显然地噙住眼泪回答,“仁杰,你不必退休,伴着我再撑几年吧!”

  ——这不是以君的身分来发令的,这是以朋友的身分发言的,他们,已逾越了君臣的界限,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在朋友的基础上,是无话不可谈的,也无所不可要求的。

  狄仁杰,同样在朋友的基础上允承下来,他要在现在的职位上继续为女皇帝服务,直至于死,他想:“她和我,都老了,也都不久了。”

  第十七章

  黄昏,落日的余光照着御苑中一排松树的顶端,有风,树枝摇晃着,落日的余光也摇晃着。

  一辆小巧的宫车从白石的甬道上徐徐地行来,过了一座小桥,就到达通天宫的南侧门前。

  宫车直入门内,由四名内廷的内侍接替推送车辆。

  车上,端坐着大周女皇帝武曌。

  女皇帝微笑着,以手势制止宫车,接着,她低声说:“我想下来走走。”

  于是,两名内侍扶了女皇帝缓缓地下了宫车——女皇帝的行动很迂缓,跨上阶石的时候,脚步是滞重的。

  ——这是龙钟,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这一个阶段,自然界的一日,有黄昏日落,人的一生,也必然有暮年。龙钟,是暮年所必有的征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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