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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这简单的供状是由臣念出的,当时,在来俊臣的案下,如果不先行招认,亦必受酷刑凌辱至死,来俊臣问案以来,无人不供,请陛下细思——臣等纵然谋反,亦断无一问即供,不求掩饰之理,臣等所以如此,实恐酷刑加身,生死不得,当时,臣等指望有如今日之事。”

  武曌想到乐思晦的儿子所讲的话……

  “皇帝陛下——”魏元忠继续奏道,“臣说一句不会谋反,侯思止即命令将臣倒挂起来。”

  “嗯!”武曌沉闷地应了一声,随问,“自供反状,既为了惧酷刑,那么,朕遣通事舍人周视狱,卿等为何上谢死表?周不会对你们用刑的啊。”

  狄仁杰回视任知古、裴行本等人,讶然回奏:“臣等未曾有谢死表上达。”

  “婉儿,你将表文给他们看。”

  两名内侍手捧着表文,放到狄仁杰的面前,狄仁杰仅看了两行,再招呼任知古同看。

  “陛下,”任知古只一瞥,就大声说,“这是判官王德寿的手笔,陛下可传召王德寿来对证。”

  武曌一怔,回顾张易之。

  “你认一认笔迹。”

  于是,谢死表交到了张易之手中,他看了一遍,直率地说:

  “陛下,这是王德寿手笔无讹。”

  “你们没有请托王德寿代书?”武曌的面色很沉。

  “陛下,我们七人中,任何一人的文才都不在王德寿之下,我们何必要王德寿代笔?”裴行本重重地说。

  “陛下,王德寿曾经命臣攀上平章杨执柔,谓可以减罪免死。”狄仁杰以痛苦的声调接下去说,“臣侍奉陛下,但知奉公守法,忠于本职,素来不曾结党营私,亦未趋奉阿谀,此次受叛逆案牵连,不知何所依据,亦不知有何事实,平地波澜,心所不解,今日得见皇上,但求昭雪诬陷,生死则非所计。”狄仁杰说时,似乎因伤感而老泪纵横了。

  “狄卿——”武曌感慨地叫了一声。

  “陛下,从王德寿擅代臣等上谢死表,就可看到一切了,臣等无辜,迫于来俊臣威胁……”裴行本叩头有声,激越地道出来。

  女皇帝看了张易之一眼,目光再转到婉儿身上,徐说:

  “你再将原来密告读一遍。”

  婉儿翻开案卷,缓缓地念出:

  “臣来俊臣奏——据东园密报……复据南衙金吾执事查明复报……臣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臣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共同谋逆,证据确凿,附原复查状于后……”

  女皇帝倾听着,不待婉儿读完,就举手制止,然后,感慨地向七人说:

  “这些年来,谋反的人太多了,来俊臣执法,虽然失之过严,不过,有许多重案,皆因他的严而破获的,你们大约还记得有人为徐敬业内应之事吧。我的皇朝新建,基础未固,我是宁枉毋纵的,一纵容,我的江山社稷,会完全崩溃,因此,不论是谁,一有谋叛的倾向,我就从严惩治。”她稍顿,再接下去,“我是愿意与诸公和平相处的,但望诸公尊重我的君权。”

  “陛下,臣等忠其所事,实无二心。”任知古说。

  “现在,你们各自回家。”女皇帝徐徐地道出,再转向张易之,“消案释放,着宫闱局派员护送七人回家。此外,乐思晦之子送出,其家人没为奴者,一并赦免,并发回财产。”

  自从来俊臣着手处理谋逆案以来,这是第一次消案放人,当宫闱局人员护送七大臣各回府邸时,洛阳人轰动了,官员们奔走相告,以为异数。

  魏王武承嗣是这一次控案的幕后人物,他获得释放七人的报告之后,匆匆地入宫请谒——他要挽回女皇帝的决定,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打狗不中,反被狗咬。”这七人在朝中是有相当的潜力的,这回扳不倒他们,将来,他们对自己反噬,就防不胜防了,因此,他一闻讯,就不假思索地入宫去了。

  武曌审讯了七人之后,意外地疲倦不堪,她躺在榻上让张易之为自己按摩。

  来俊臣的作风,使她遗憾,现在,她从头思考来俊臣的所作所为了,她以为,自己受了来俊臣的蒙蔽。

  武承嗣入觐时,她并未命张易之避开!这些时,她有着倚老卖老的倾向,许多事不再避忌。有时,她还会故意让人们看到自己与侍男在一起,现在,也就是这样的心情。

  武承嗣婉转地提出自己对七大臣谋逆的意见——

  “他们已经有了反意,虽然尚无行动,不过,这并不是他们不想有行动,而是由于关防较严,迫使他们无法有行动啊。”他稍顿,再接下去,“陛下将他们释放,虽然立德,但是,这些人野心未戢,可能会招致后患。”

  女皇帝漫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王言无反汗,此事不必再议。”

  “陛下,”武承嗣着急地说,“此风气一开,只恐来俊臣他们以后不肯尽力。”

  “我别有旨意。”疲惫中的女皇帝不愿深入地讨论问题,她几乎是强迫地制止武承嗣的进言。

  之后,她感慨万端,向张易之说:

  “我很烦。”

  “陛下好好地睡一夜,明天,就会转好的。”

  明天,问题依然是存在的,女皇帝在朝堂上想到了如何处置来俊臣,这是一名奴才,但是,她在过去漫长的时间中,已造成了奴才的势力。武曌是最懂得实权的运用的,于是,为了防患未然,她采取了一项与情理不相干而又是折衷的措施——

  在早朝中讨论七大臣案时,她命中书宣布了七大臣的处置:

  贬狄仁杰为彭泽令、任知古为江夏令、裴宣礼为彝陵令、魏元忠为涪陵令、卢献为西乡令——

  此外,裴行本和李嗣真因曾在通信中诽论朝事,流放岭南。

  第十六章

  武承嗣罢相了,娄师德、李昭德两人,受到女皇帝的特擢而入相。这两人,是从不阿附武氏的。

  这是七大臣一案结束之后的重大发展,女皇帝将政权由侄儿手中移交给外人。在武氏族人中,这一措施引起了普遍的恐惧,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亲自向女皇帝陈说利害,但是,武曌却不变更决定,她向两位侄儿说:

  “你们都是皇爵,从爵禄本位上可为之事正多,何必霸占相位,再说,有问题发生,你们可以随时入宫来见我的。”她稍顿,再接下去道,“我要把圈子扩大一些,单靠你们几个人,是不足以治国平天下的。”

  女皇帝的措施是不可测的,武氏族人,也从来不敢违拗女皇的决定,因此,当武承嗣退出朝堂之后,大周的朝廷上,就出现了一种新的气象——一群出身寒微的士人,经由娄师德的引荐而入仕了,不久,女皇帝又将这些士人派到外县去。

  这一措施使残存的关陇集团贵族和山东世族与武氏诸王接近,因为,后门寒族的崛起,对他们全体都是一种威胁。

  可是,女皇帝却对这个新措施感到兴趣,当旧贵族集团和武氏诸王叨叨不休地向她陈说利害时,她和张易之兄弟策划着如何进一步地发掘新人材,作为新皇朝的支柱。在这一方面,张易之兄弟与女皇帝是意见相同的,那是因为张易之兄弟是出身寒微的。

  这是皇朝的一项新的动向,过去,武曌虽然也朝这一个方向走,但不及现在明朗,也不及现在积极。

  宫廷的女官婉儿,将新政记录在起居手册上,女皇帝几乎每天都召见新人,有的,给予官职,有的,只见了一次就罢休,而奉派官职的人员,也有不少只做三四个月就被斥免的——一个新进的官员,要经过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考查,一是来俊臣的忠贞考查,另一是李昭德的智能考查。这两项考查,只要有一项不及格,立刻就会失掉官职。半年来,周皇朝的地方官和中下级官,有似走马灯样地转个不休。

  而新进的同平章事李昭德,却因女皇帝的人事制度而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圈,他,渐渐地能和来俊臣分庭抗礼了。

  女皇帝每天都会召见来俊臣、李昭德。

  有一天,李昭德在明堂奏对的时候,突然问道:

  “侍御史违制有据,属于刑律,宰相应如何处置?”

  武曌自太宗朝起,就是精通刑律和熟习典章的,对李昭德的询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本朝因袭隋律,杖杀朝堂,如缓刑,则流——”

  李昭德向女皇帝再拜,并未说明为何而问。

  可是,第二天早朝之前,李昭德以宰相身分传达皇命,宣布杖杀侍御史侯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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