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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她容忍薛怀义有限度的逾越,这限度是放在生活享受与政治权力之间的。她容许他在生活享受方面放纵,但绝不让他接触到权力。武曌是深知权柄不能假人的,放出一分权力,随着就会失却第二分。古往今来,权力都是渐渐失却的。因此,她对任何一个人都防微杜渐。

  天堂神宫的重门叠户与复杂的地道,自然是享受的极致;但是,这一建筑如果用以做政治活动,那么,危险就进入她的心脏了,因此,在逸乐之余,她提出了警告。她以为,薛怀义必然体会得到自己的意思。

  自然,武曌也并不以一声警告为满足的,她喜欢天堂神宫,她喜欢新鲜的刺激,但是,她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根本。就在钧天大乐的次日,她在内廷作了新的安排,亲自命令内侍来训率领八十人驻卫明堂各条通道。由明堂通道往白马寺的地道,只许入不许出。这一部署,就是使薛怀义及一切人等,不能由白马寺通过地道而入宫——当然由她发出召唤是例外的。

  这是为了安全——八十名内廷侍卫,足以担当守护地道门户的责任了。

  于是,大唐的皇太后在安全中享乐着。

  第十二章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武曌,在她生命辉煌的年月,兴发着不如意的叹息。

  那是下午,合璧宫很宁静,只有婉儿陪伴着太后。

  太后独酌着,白玉壶中的荷露酒已经饮尽了。但是,武太后意犹未尽,将玉杯碰击着壶,向婉儿说:

  “要她们再弄一壶来!”

  婉儿搁下一卷表文,拿起铜棒,轻轻地敲着玉盘。

  屏风外,两名宫女转入服侍,顺便奏告:

  “白马寺薛大和尚请谒。”

  武曌微喟着点头,似乎在回忆着往事,并未出声——两名侍女则捧着酒壶躬身站立待命。于是,婉儿向她们挥手。她们缓缓地退下了。

  “许多事,使人烦——”武太后像自语那样说。

  “太后,都过去了啊——”婉儿低悠地接口——皇太后的心事,只有她是了解的,太后所烦的,是过去三个月间的一连串变故。

  三个多月,整个艳阳天气与初夏,都在变乱中丧失了,皇太后几乎有一百天没有到天堂神宫去。

  这过去的三个月,内与外,都有着叛乱,就中最严重的是越王李贞起兵反对太后,声势虽然不及徐敬业在扬州起兵那样浩大,可是,李氏皇族与之声息相通的,却有不少。越王李贞父子那一支兵,在战场上虽很快就覆没了,但是,武太后为了究治李贞的党羽,足足忙了一个多月——徐敬业称兵,她杀了裴炎。李贞叛反时,她又杀了右相刘袆之、太子舍人郝象贤。而皇族中人,和越王声息相通的,有霍王李元轨、韩王李元嘉、纪王李慎、鲁王李灵夔、江郡王李绪、东莞公李融、常乐长公主等人,都先后处死。这是大狱,武曌小心谨慎而又严厉地处置着。为了表示自己大公无私,驸马都尉薛绍的家族,因曾与越王交通,也被株连在内。

  薛绍的两个哥哥都处了死刑,薛绍本身,虽然是武太后的爱婿,也未能置身法外,仅免死刑,而受杖一百入狱。结果,薛绍死在狱中。

  ——这是九天之前的事。

  武曌知道女儿为丈夫的死去而哭泣,但是,她没有安慰女儿。同样,太平公主在事变的过程中,也未曾向母后求恳赦免自己的丈夫。她们母女之间并无任何隔阂,可是,彼此的政治性使得她们如此丧绝了人性。

  ——这些,也只有婉儿才能了解。

  由于这许多事情,武太后的心情沮丧,事变发生之后,她仅仅召薛怀义入宫三次。而最近的一次,还在二十天前。

  现在,武太后在沉思。

  现在,婉儿又说话了——

  “太后,到神宫去散散心?”

  她微微摇头,隔了一些时,才喟叹着说:

  “乱事虽然过去了,洛阳不见得大安呢!”

  “到白马寺,总不妨的。”

  “不一定——”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婉儿,对任何一件事,都不能绝对;当你以为不妨的时候,危险就会降到你的身上。”她随时不忘指点婉儿。

  “嗯,那么,让大和尚进来?”

  “让他来吧——让他来陪我饮几杯酒。”

  不久,薛怀义进了合璧宫,跪倒在武太后身前。婉儿瞅着他的面孔,讶然先问:

  “大和尚,你怎么啦?”

  这时候,武太后也看到了薛怀义的面颊红肿。

  “太后替我做主,太后——我挨了打!”薛怀义以一种近乎哭泣的声音叫出。

  在洛阳城内,居然有人敢于掴打薛怀义,武太后骇异了,但是,她却不动声色,徐徐地问:

  “是谁打了你?你先说说经过!”

  “太后,是宰相苏良嗣,他和我相遇,我的随从要他让路,他不让,我和他见面,斗了几句嘴,这老家伙就着奴仆打我!”

  薛怀义在述说中因气愤而浑身抖颤,而旁听的婉儿,则有说不出的遗憾——苏良嗣是最近由长安调回洛阳拜相的,一个正直而又谨守本分的好官。她想:这件事情的发生,苏良嗣势将被罢斥了。得一良相,实在不容易,而失掉,却在指顾之间。

  于是,婉儿转眼看武太后。

  出乎婉儿的意外,太后很平静,现出亲昵的、似对淘气的孩子那样的笑容。

  “怀义,你在什么地方和苏良嗣相遇而起争执,是南衙?”

  “是的,在南衙。”

  “怀义,那是你自讨没趣呀,南衙是宰相的地方,你不该到南衙去,又要宰相让路!”

  “太后,他打我——”薛怀义急说。

  “我的——孩子——”武太后伸出双手,揽住了跪在面前的薛怀义,摩挲着他,温婉地说,“算啦,你在南衙闯出事,我也没法子为你出气的。记着,以后不可到南衙去,你只能在北门横行。”

  “太后!”薛怀义红肿的面颊更加红了,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横行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怀义,我准许你横行的,不过,你不能到南衙去放肆,那是百官所在,你要明白,连我也不曾凌辱过百官,我对他们,是彼此尊敬。”武太后委婉地说出。

  这样的表示不但使薛怀义感到意外,甚至连婉儿也有着意外,武太后一向是不容人侵犯的,而此刻,却心平气和地对人对事。这态度使婉儿兴起无限惊异与无限敬仰。

  “太后!”薛怀义像一只闹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但是,他是识时务者,虽然是挨打受辱,一旦看出皇太后并不为自己撑腰时,立刻将自己的气愤吞咽了下去。现在,他依偎着太后,显出驯顺的可怜相。

  “婉儿,去取冰片消肿散来,我来替我的怀义敷药。”她轻快地说着,再转向情夫,“怀义,我舍不得打你,你却让人家打,唉,今后,自己检点一些啊!”

  太后的话娓娓道来,好像小家慈母训诲儿子,充满了慈爱。

  婉儿迷惘了,这个女人,不可测啊!婉儿自以为聪明才智过人,但在此刻,她自觉和太后的才智距离很遥远。她想:我只配做太后的奴仆——

  虽然如此,武曌总是一个人,她冷峻,公私是非都分明,但是,她不能无情——那是指人的基本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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