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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你的青春开过花,在翠微宫中,在感业寺中——难道,那不是春暖花开吗?不要抱怨呀!”

  “那是多么短促,当我体味着的时候,冰霜又罩在我的青春之上了,我要,我要啊——我不甘心如此地失去青春,我不甘心。”

  于是,灵智寂然——肉体狂烈的渴欲将灵智的理论压倒了,她忽然觉得燠闷和燥热,她忽然觉得心中如焚!于是,她进入更衣室,遣走内外所有的侍女。

  她去开启那道特殊的门扉。

  她看到那具大柜。

  可是,柜内是空的,明崇俨已离去了。

  她惆怅,她好像失掉了什么,凑近去,嗅着木柜内的气息。她的嗅觉似是能分析气味的,她嗅着,从熏香的浓郁气息中搜索人的气息——依稀间,她找到了!一种男性的气息……

  于是,她合上了眼睛——

  于是,她发觉自己的头皮很痒,她拆开了束发的头绳,她以手指使长发松散,她再以手指摩挲头皮……

  那也是享受,虚无中的享受……

  她松弛了,但是,松弛只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她处于一种茂盛旺炽的境界之中。

  那像是春季雷雨之后,草木受到雨水的滋润和雷电的振荡,而趋向繁密。

  自然界的生机由春雷和春雨来表达。草木承受了春雷春雨的赐与而欣欣向荣。

  武媚娘的意志虽然松弛,可是,她的肉体却像草木,她的皮肤和肌肉,都有荣盛的倾向。

  她时时遍体挠抓,她时时地在动荡中……

  皮肤好像承受不了衣服的压力了!

  于是,她解开衣带,她脱却了衣服,她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肉体!她鉴赏着,她爱悦地自我摩挲着。

  她长夜不眠,她在日上三竿的时候仍然高卧未起——皇帝来看她,她不起床!于是,皇帝在无可奈何中上朝堂去……

  于是,她将正谏大夫明崇俨监在宫中。

  那是“监禁”,她让他住宿于大柜,她下令——未经许可,不能擅自离开。

  三更以后,婉儿将明崇俨接入内寝,黎明以前,又由婉儿将他送回大柜。可是,武媚娘于起床之后,在进入更衣室的时候,又会到大柜中去看他,尊贵的皇后偕同他匍匐在大柜中缱绻着……

  下午,宫廷内午睡的时间,皇后又会离开她的床,到大柜中去,有时,她甚至将明崇俨接入自己的内寝……

  每逢这样的时候,婉儿是最紧张的,她必须布置防线,她必须负起皇后的安全责任。

  武媚娘长久以来就是精微而细密的,可是,这些日子却变了,她会向婉儿说:

  “由它去吧,让命运去安排吧,死就死算啦!但愿在死亡之前能够自适。”

  每一个堕落的人都会有一套堕落的理论,没有理论的堕落,是容易挽救的,有理论的堕落却不然,在理论的自我惑乱中,堕落者会沉沦不拔。

  婉儿有她的忧惶了,但是,她不敢向至尊的天后进言,当太平公主来时,她把自己的忧心讲出。

  “你放心!”太平公主冷冷地接口,“母后不会沉沦下去的,我断定她不久就会变过来。”

  “你根据什么呢?”

  “我是直觉,说不上根据什么。”太平公主一笑,“不过,我相信我的判断会是准确的。”

  “故弄玄虚。”婉儿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喟叹着说,“我真担心万一风声泄漏,皇后就不可收拾了。”

  “现在,还容易瞒吗?”太平公主轻松地问,“我相信,在母后觉醒之前,总可以瞒住的。”

  “并不容易啊——我已经竭尽所能了。”婉儿低喟着,“再下去,我真不敢想象!”

  “这方面,我可能比我的母亲行。”太平公主双手捧着婉儿的面颊,“我的事,安排多好!”

  “去你的!你是公主啊!就是露出蛛丝马迹,又有谁敢来干预?皇后,四面都是敌人。”婉儿稍顿,再说:“你的人,也该带来让我见识一下的啊。”

  “两名洛阳少年,不知死活的家伙——我原来打算分一个给你,可是,这些日子你又日夜忙着。”太平公主一推婉儿,“随时,只要你能抽得出预定的时间,来我的宫中——”

  婉儿眨眨眼,用手指刮着面颊。

  “你真是的。”

  “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好吗?你干的鬼儿,以为我不知道吗?”太平公主耸耸肩,走开了。

  婉儿陷在沉思中——她思索武皇后与她女儿的共同处。

  于是,二十日过去了。

  皇朝陷在紊乱中——李治疏懒久了!而且,对许多事也隔绝久了,他怕事,他不愿思索,因此,他将许多奏章——有时间性的和重要的——搁置起来。他想等待皇后视事时再处理,可是,皇后长日懒散在床上。

  李治不堪了,他正经地催促皇后,可是,皇后却轻佻地对付丈夫!她躺着,用脚踢他,揶揄他……

  这样,又是十日过去了。

  李治的风湿痛蔓延到了后脑,只要集中精神看一份奏章,他就会头痛。

  就在头痛中,这位可怜的大唐皇帝决定了以李贤为太子。

  李治在决定太子继承人的时候,曾经向皇后说过,武媚娘在慵惚中,并未留意皇帝的话。

  但是,当诏命公布,李贤进宫来觐谒之时,沉迷在情欲中的皇后忽如被冷水淋头,立刻记起了太平公主的话。她震动了——偶然的疏忽为自己招来无尽的问题,而且,皇命颁下,现在已经无法可以挽回了,她望着这个外型俊秀的儿子微笑,但是,她的笑却极不自然。

  李贤和死去的哥哥一样,对母亲缺少亲情的联系。而且,他也知道母亲养着一班细臣,制造是非,像来俊臣、侯思止这班人,他是敬鬼神而远之的,由于这些,他对母后,心理上的距离更加远了!现在,他进来谢恩,也是泛泛的,母子之间,只有公式化地几句话,就默然相对了。

  武媚娘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展开谈话的题目。而李贤,于缄默的长久持续下去,显然不安了——他觉得:父与母之间,其分别有似阳春与寒冬。在父亲面前,他可以谈上一个时辰而不倦,而在母亲的面前,连规定的晋谒时间都无法挨过去。

  “阿贤——”武媚娘在沉思中忽然叫了一声,“听说,你在著书,那很好!本朝在武功方面,可以追上秦汉了,但在文事方面,还没有特别的建树,我希望你将来为帝,从这一方面致力。”

  李贤庄肃地应是——他知道这是母后一贯的训词,可能,这是她为逾格地提拔文学之士作解释。

  “你从玄武门出去吧!”武媚娘淡淡地说。这又是皇唐不成文的一项规定,皇太子受册立后必然要从玄武门出宫的!玄武门,是皇朝的禁区,不论长安或者洛阳,都是如此。

  于是,李贤起身告辞了。但是,当他在拜起后退之时,武媚娘忽然叫住了儿子,思索着,缓缓地说:

  “我接到报告,外面有人说,你不是我生育的儿子……”

  李贤悚动了——他本人也从宾客的口中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但以兹事体大,他一直不敢询问。此刻,皇后忽然提出,这是对他有基本影响的问题啊!他紧张了,也不安了,连忙低下头——

  “在宫廷中,不可能有离奇的故事发生的。”武媚娘温和地说:“人们在过去十多年间,曾经竭力诽谤我,我想,你也知道——”

  “天后,”李贤讷讷地叫了一声,问题太大了,他想说,又觉得不便说,“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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