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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仪大喜了!”掖庭令深深鞠躬。对旧皇后可怖的与不幸的遭遇,他好像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他好像没有看到那样。

  “掖庭令——”武媚娘似乎有羞涩,又似乎在不安中,惆怅地接口,“我不知怎么好!”

  “昭仪大喜了——”内内外外,一片道贺的声音。

  于是,掖庭令辞出了。独孤忠被派到外面去探听讯息,武氏悲切地进入更衣室,两名侍女跟着进内,她挥手拒绝,随着,她亲自掩上了门。

  现在,更衣室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现在,她看着那一面圆形的乌铜镜。

  “我成功了。”她向着镜中的自己说。

  “我从明天起,将是大唐的皇后了!”她向镜子扮了一个母仪天下的姿势,之后,幽微地笑着。

  成功,她用尽心力所谋得的成功,此刻,使她像中酒似地醉了。

  于是,她箕张双臂,像舞蹈那样地旋转身体……

  母性在权力的面前堕落了。

  勒死亲生女儿的母亲,在成功的欢快中,完全忘掉了自己所孕育的生命。

  第四章

  人生的道路变了,翠微宫中的武昭仪,进入了东宫苑的正宇长寿宫,成为大唐的皇后。

  长安人感叹着,自然也羡慕和妒忌着。人们讶异于武氏会如此容易地取得名位,人们甚至于查考她的家族出身,希望从这方面去寻求答案,可是,人们很失望——大唐皇朝自高祖的窦皇后、太宗的长孙皇后、新被贬废的王皇后,都是北朝高门贵族出身;窦皇后的父亲仕北周为上柱国,长孙皇后是北魏拓跋氏的宗室,皇后之父仕隋为右骁卫将军;废后王氏,是弁州望族,祖父仕魏为尚书左仆射。

  可是,武氏的家世却差得太远了,名门望族的世系,是用不着查考的,而武氏却不入缙绅族谱,武媚娘的父亲武士护是汾晋的商人,大唐高祖李渊为太原留守的时候,召用为行军司铠,后来资助李渊起兵,成为大唐皇朝功臣之一,但是山东旧家、关陇贵族,都瞧不起武氏家族,人们将武氏看成暴发户,人们认为武氏是后门寒族,不应该被选为皇后的。

  在长寿宫中的武媚娘,一方面为成功所陶醉,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却为成功而恐惧着。也许,由于她运用权术,成功得太快,也许是由于过去的挫折和在感业寺内的长期等待,使她孕生了恐惧与不稳定的心理,一旦登上后位,就患得患失。此外,家族的历史也使她隐隐地有着自卑感,这是她要否定的,可是,这却牢固地存于心灵深处。

  在宫门之内,她的人缘很好,没有人怀疑她是用残狠的阴谋取得皇后大位的,可是,外廷的轻蔑与冷视,终于刺伤了她的心——她的亡父,虽因她的关系而追赠司徒、爵周国公,她的诸叔兄弟,也因她的关系而获得体面的官位,可是,人们对武家毫无尊敬之心。武家与前皇长孙皇后一家是不能并论的——长孙无忌是太尉、辅政大臣,有权力干涉皇帝的设施。

  武皇后恨着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曾经反对立她为后,也因为长孙无忌掌握着权力。

  她希望着:有一天,自己能接收长孙无忌的权力。

  于是,她运用长寿宫的财富,在暗中进行着与辅政大臣长孙无忌的斗争。她通过内侍,从事收买结好朝官。

  她好像一个捕鱼人,暗暗地放下罗网……

  皇帝,在混茫中将权力交给她,从翠微宫的时代就开始了的文书方面工作,如今继续着,而且有扩展的趋势。

  李治,是一个懒散的、好享受的男子,他与父亲,在性格上完全不同。他的父亲,是中华大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人物,也是成功最早的人物,三十岁以前就已经戡平群雄,成为天下的共主了。然而,天地灵秀之气,好像被李世民一个人占尽了,到李治这一代,就变成了平庸和琐屑。因为懒散怕事以及智能上的低下,将帝皇的权力,在胡涂中交付给了皇后。

  他以为,他所交出的只是能而不是权,武后以皇帝的名义办事,亦即是代皇帝办事,哪有什么危险呢?再者,在他看来,媚后只是“媚”娘而已,一个女人,一个能使肉体舒畅和精神愉快的女人。

  但是,女性的媚惑与柔顺,却似白蚁那样,蛀蚀着皇帝的宝座。

  于是,曾经为武氏所竭力维护的,废后王氏所生的太子李忠,因母亲的失势而终于倒霉了——那是在媚娘继为皇后的第二年正月,李治废斥了太子李忠,改以武氏所生的儿子李弘为太子。

  这是显庆元年的正月,显庆这个年号,是因为媚娘而改的。皇帝用这两个来代表一个时间的阶段:“庆”贺她的荣“显”的纪年。

  正月,长安在严寒中,长寿宫的夹墙登炉烧着炭,屋内,温暖如春。从窗口望向苑中,白雪皑皑。在温暖的屋中赏雪,是别有一番风情的,这一番景致,吸引了大唐的皇后——

  她离开了奏折,立在窗口向外看雪。这些年,她孜孜于争取自己的权位,对一切的享受都忽略了。此刻,凝看着雪,她忽然想到生命的蜕化与季节的关系,一年又过去了,植物的生命,经过冬雪的覆盖护育,春天来时,便以新的姿态出现。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她想到自己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这个数字,倏忽间如三十二支箭射中了她的心房,她一凛!匆促地转身,走向妆台,将镜套揭开,对着乌铜镜,看三十二岁的自己的容颜。

  ——虽然长年在忙碌中,虽然长日在殚智竭虑中,可是,她并未忘却修饰自己,出现在乌铜镜中的她是明艳的,绚烂的。

  但当细心察看面部皮肤的组织时,她发觉现在与六年之前有所不同了,现在,内分泌使面肤的表层毛细孔粗了,眼堂和腮间的皮肤,稍微有松弛的倾向了。

  于是,她皱眉,抬眼——她发现自己的额上、眼角,已隐隐约约地刻划上了代表年月的纹痕。

  六年宫廷生活,她只记得打扮,而未曾量测年华,现在,她从权力争夺战的间歇,看到了自己的好时光在消逝,她想:“我和一般人相同啊,我也老得如此之快!”

  于是,她想到了皇帝——皇帝,今年是二十九岁,比自己小了三岁。

  ——她的心房又因此而起了撼动。

  于是,她废然放下镜套,在春风得意的时代,她发愁了。

  她想:我要设法唤回青春。

  她想:我要设法使自己慢慢地老去。

  但是,另外一种意念此时潜入了,过去六年,应该是她生命的全盛时代啊,可是,她本身却未曾享受青春的生命,她将一切都理智化谋略化,她将自己的情欲挥发,给予皇帝,让皇帝获得和享受,而自身,因于取悦对方而失掉了领受。

  她喟叹,她悼惜。

  就在这时,比她小三岁的皇帝,从雪地上乘了步辇而来——武媚娘立刻收拾起自己的玄思;以女性的柔媚与慵懒来迎接丈夫,她朦胧地叫唤他的小名,她伸着懒腰——像一只在燃烧的灶壁之外的猫那样地伸着懒腰,她说:

  “我没有精神哪——我不高兴替你做这些了,多么烦人的奏议!从来没有一件是有趣的……”

  皇帝捏着她的手指,很愉快,但是,又不自知为什么如此地愉快。

  寒冬过去了!长安城,又是柳草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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