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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好!好得很!不过,王莽”,史丹摆出诲人不倦的架势:“凶礼是五礼中最难的,你可摸索到其中的门道了?没有吧?我料你也不可能无师自通地掌握这么高难度的技巧。我告诉你呀,参加凶礼的难处就在于一个哭字,一般来讲,除了亲人之外,哭的对象大部分是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这时候哭起来最难,没有感情基础嘛!可是也有办法,你就想着,灵枢里躺着的就是你的亲爹亲娘,你小小年纪,他们就抛下你不管了,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险恶的人生,你多惨啊!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想买串糖葫芦都没钱,还要硬着头皮对付那些爹娘健在的顽童来欺负你,骂你是没爹没娘的野小子,这样一来,你就能哭出来了。”

  王莽恍然大悟:“您是说要像如丧考妣?我说我刚才怎么哭得不投入呢!原来要照着哭我爹那么来!史大人,不,史老师,史先生,史师傅,我再哭一个您瞧瞧,看有没有点意思……嘶……嘶……哇!”

  悲泪滂沱,势如倾缸。悲声嚎陶,动地惊天。

  史丹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学上进而又一点即通的学生,顾不上自己刚刚下班的疲劳未解,也亲自示范,指点着王莽的某些缺欠之处,比如何处该排山倒海地宏声恸哭,何处该气若游丝地吞声隐泣,何处要泪流满面,何处要含泪不流,何处还要甩上一把鼻涕。一老一小两位二百五,搅得桂宫是天地变色、草木含悲。

  刘骜只觉得好笑,捂着肚子弯着腰:“我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哇?干什么不好,非练什么凶礼。”

  史丹止住哭声:“殿下,您也一块来练练,用得着的!”

  老先生不幸而言中,没过多久,凶礼果然排上了用场。

  亡者中山哀王,是元帝的少弟、刘骜的叔叔。哀王虽是刘骜的叔叔,却因年纪较轻,和刘骜实行过一阵子三同,史书上说他“与太子游学相长大”。按说这叔侄俩感情还是不错的,“少叔长侄,形同兄弟”嘛。可是当元帝为哀王举行凶礼时,刘骛的表现却令人很不满意。

  帝王家的凶礼,气势果然宏大,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松柏绕灵枢,鲜花拥神主,挽帐高悬,甲士肃立。光是前来拜祭的王公大臣,就白花花地跪了一地,那些职位低卑的小官员,只能安排在大门以内二门以外遥祭,可怜他们送了一两个月傣禄的奠仪,却连棺材都没瞅见是什么色儿的,吃了一顿豆腐席,就请回了。

  元帝亲自主持丧仪,作为死者的侄子,太子刘骜也责无旁贷地前来哭祭。

  元帝望见与哀王相貌年岁有几分仿佛的刘骜,不由自主地想起亡弟,手足之情催出了一腔悲泪,天子动情,群臣齐哀。一时间,高音低音,长音促音,灵堂里哭出了一首奏鸣曲。

  轮到刘骜向灵牌上香了,按凶礼的规矩,刘骜应当哀形于色,呼天抢地,以尽子侄之礼,就像那天史丹教授王莽那样。

  可坏就坏在那天的彩排上了。

  刘骜见父皇的百官悲声大放,不由得想起桂宫里那两位二百五的举止,他注意看着,的确有很多人哭得真是“如丧考妣”,心中不觉一阵好笑:“那白胡子老头,也能哭得如此伤心,难道他也知道史丹表叔公的秘决,把哀王叔叔当成他的亲爹来哭么?要这么一说,我岂不是跟他论了兄弟了吗?看他身边那个花胡子的,一直搀着他,十有八九是他儿子,那我不成了花胡子那人的爹了?有意思,有意思!哎呀不对!万一花胡子那人也在哭爹,那不成了哭我啦!这个便宜占不得,万万占不得!我还是哭吧!我当我爹死了一样……打嘴!我爹是谁?那是父皇啊!这念头真是大逆不道.千刀万剐!不过,父皇要真是撒手西去,我就是皇上了,这倒不吃亏,死了一个爹,可以接收一堆小妈,有几个颜色还真不赖呢!年纪也跟我差不多,挺合适!可惜我不是匈奴人,听说匈奴的规矩不错,儿子可以娶爹的小老婆.那可真不错!”

  一头胡思乱想,一头把香束桁进香炉,嘴角使劲扯动着,眼睛拼命眨巴着,想挤出点悲泪,弄出点哀容。

  可是不成,心里乌七八糟塞了那么多开天的异想,又怎么悲得起来、哀得出来?

  好不容易有点意思了,却又回去了,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像是哭,倒像是笑!

  扯着嗓子干嚎两声应付应付局面吧,可那动静实在难听,别惹父皇生气,回头又该说咱们没有音乐细胞了。

  想来想去,刘骜决定干脆板着脸算了,还得抓紧时间,免得工夫大了绷不注,再笑出来,岂不大大地违反了凶礼的规矩?

  好不容易熬着上完这束香,总算大功告成,如获大赦般地退了下去,轻松之下,竟忘了连这退下去也应该缓缓而行,不能露出丝毫的解脱之态。

  元帝虽然沉溺在丧弟的悲痛之中,神智主却是清楚的,刘骜的举止神态,全都历历在目,只是碍于凶礼场所,不便发作而已。待到礼华回宫,头一件事就是把史丹宣来,看他对太子今天的恶劣表现还有什么好说的。

  史丹奉诏上殿,偷眼觑见元帝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知道大事不好,少不得又得运动运动那宝贵的三寸不烂之舌,为太子申辩一番了。

  果然,元帝一拍龙书案,殿上的汉瓦竟险些被震落下来:“驸马都尉何在?”

  史丹一听,怎么?连官衔都叫出来啦?看来是不打算给我这个表叔留面子了。

  “老臣在。”

  特地强调了一个“老”字,意思是提醒元帝。贤侄,我岁数可不小了。经不起吓唬。

  元帝却故意装做没听出来,仍然怒气冲冲:“驸马都尉,朕有一事不明,要在驸马都尉台前领教一二。”

  “老臣不敢,万岁天聪神睿,岂有不明之事?若万岁要考一考者臣的学问嘛,老臣倒可勉力为之。”

  “朕来问你,为人君者,当以何为本?”

  “这……万岁,以老臣之见,为人君者,当以慈仁为本,怀仁以德,慈被四海,视百姓为赤子,方可奉大业而继宗庙,领万民而一江山。昔商纣,敲骨剖胎,荼毒万民,大好河山被周所取;秦赢政,役民无度,焚书坑儒.百二泰关为楚所破。这都是沉痛的历史教训,应当牢牢记住,不叮须臾忘怀!”

  “那么朕再问你,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有没有不慈不仁却可以保住江山社稷的君主呢?”

  史丹听到这儿,已经全明白了,心说万岁贤侄,咱们爷儿俩还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吗?有什么话直说不就完了!什么不慈不仁,您不就是嗔怪太子吊丧时候没哭嘛,我告诉您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事儿我早就琢磨透了,太子也是不争气,还不如王莽那个七八岁的小娃娃呢,我那么教他,到节骨眼上还是演砸了。不过,我可不能那么说,谁让我是他表叔公呢!亲不亲,向三分嘛!到这里,史丹微微一笑:“陛下所言极是,不慈不仁的确难为百姓万民之父母,多少亡国之君,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头的,失了民心,也就失了江山、失了脑袋。不过万岁您放心,您是绝对的慈仁皆备,大汉朝有您坐定江山,必能传至千秋万代……”

  元帝又是一拍桌子,不过劲头儿可比刚才小多了,看来史丹这顶高帽子没有白送:“朕不是说朕自己,朕是说在朕之后,还有谁能称得上慈仁二字,有谁能为民父母!”

  “万岁春秋鼎盛,何有此虑?再说,就算您有个云长水短,也不必担心,我看皇太子已经差不多继承了您的全部优良品质,特别是在慈仁二字上,更可以说是靛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成于水而寒于水呢!”

  “别提那个倒霉孩子!提起他朕就有气!你还说他慈仁,他要是慈仁,今儿个吊祭他叔叔哀王,就不会弄出那副德性来!”

  “万岁您是误会了!幸亏您这是问到老臣了,不然皇太子可真是金埋沙底、珠坠沼中,太子今天的表现,那才真正是大慈大仁哪!”

  “卿这话朕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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