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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长孙晟以证实鸟语的虚实为辞,当即告别了王妃,马上赶赴大兴善寺。

  他步入法堂,果然见到他们二人,却见一个和尚手捧那册秘笈,神情庄肃地将它装入匣中。他是当年的沙弥道信。僧灿的衣钵传人,当今大兴善寺的主持。他的师父早已云游四海,不知去处。道信朝长孙晟稽首道:“长孙将军,久违了!你是本书的主人,是来取书的吗?”

  长孙晟慎重地摇摇头,深感事情的严重:

  —……—那两个家伙必定看过秘笈,小无忌记性极好,几乎过目成诵。传闻这半册秘笈与号称镇国之宝的皇宫中那半册原为一整册,如今朝廷正大张旗鼓追索遗失的那半册书,无忌既然记下来了,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万一流露出去,岂不立招弥天大祸!

  小无忌见父亲的脸色愈来愈严重,怯怯地跪下,不问而自辩:“我们没拿,舅舅没看,我也没看……真的,一字也没看!”

  他出娘胎第一次撒谎了。

  长孙晟低声却极严峻地训道:“不管你有看没看,倘若今后对人说起此事,或者是说出兵书中的一个字,我必杀你!”

  他从来没这样对待心爱的儿子,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般对待小儿无忌,但他不能不如此!小无忌已是泪流满腮,而他自己也难受之极。不觉间抬头望了望小舅子高士廉,那神情包含太多太多的责怪;然而,再多的责怪也不算多。

  蜀王杨秀一行风尘仆仆朝益州进发,到了广阳驿,大家已是灰头土脸。

  梳洗进膳过后,杨秀便唤来了王府校书刘光伯,询问监造金辂的情形。

  刘光伯约略说了几句,便引导杨秀等到库房观看新造出来的金辂。

  辂者,车也,是封建社会等级的重要标志之一。周代,帝有十二辂。隋朝,天子有五辂。玉辂,是皇帝祭祀用的专车;金辂,是皇帝朝会的专车;象辂,是临幸的专车;革辂用以戎事;木辂用以劝农田猎。天子金辂,赤质,以黄金装饰,重楼车箱,左绘青龙,右画白虎,前有金凤,后有玄武。车辕上,左立十二旒,画升天之龙,右建画戟,前驾六匹赤骝。

  皇太子以及皇子的金辂略同帝车,但十二旒削减为九旒,硫上龙头向地而不得朝天,成潜龙之象,前驾四匹紫骝。

  这规格务必严遵,降格还可说是谦抑,升格就不得了。轻言违制,重言逾礼,更严重说是僭越,甚至是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杨秀见库房里的金辂制得极其精致,而且金碧辉煌,喜孜孜地不住点头。心想:

  ——这次回京误入陷阱,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被父皇削下了一半兵权,原是都督西川二十四州诸军事,如今只统十二州,这次回川实是大大的丢脸。大张旗鼓回蜀,父皇必定视之为不堪教诲,灰溜溜地回去,下属、百姓也将议论纷纷,关于失势的事一定会添油加醋、蜚长流短,以后就不好管束了。

  为此,他采用了亲信万智光的建议:轻车简载离京以敷衍父皇俭朴之意,到途中更换仪仗车马再壮王子声威。

  于是,便提前三个月,特派王府校书刘光伯先到广场监造富丽堂皇的王子金辂。蜀王杨秀见金辂造得合格且符心意,不觉赞道:“好!好车!好一个读书人!”

  杨秀根本忘了十年前刘光伯所受的折辱。其时,名噪天下的大儒刘光伯因不愿当蜀王府的幕僚,被他杨秀强行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可谓斯文扫地。后来虽然转为王府校书,但这一番羞辱却是永世难忘。

  杨秀满意之至,非常自得的对身边的亲信万智光说:“智光,你点子虽多,但监造金辂却是不行。这里头学问可多了,不熟悉历代的仪礼制度,那是非出差错不可!”

  万智光内心不是滋味,脸上却笑嘻嘻浑不在意。忽然对车辕上的九面旗子指指戳戳道:“光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九条龙怎么一律龙头朝下,是要它们钻地吗?”

  “那,是制度。”刘光伯道:“制度规定:天子的龙才可升天;王爷的龙只能是降龙。”

  “哦,原来是制度规定……”万智光似乎带着歉意:“我还以为……以为你这个大儒被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至今还对蜀王爷耿耿于怀,因此画了九条垂头丧气的龙,像倒挂的死鱼一般……你看,你看:龙目下面还滴下两点眼泪,这,该不会是讥讽蜀王爷这回犯事受了委屈吧?”

  “那是墨汁失误所致……”

  “便算是失误,也大不吉利。人家是龙跃于渊,见龙在田,龙战于野,飞龙在天!你怎么搞的,竟是龙入地,眼泪滴!”

  “万先生高见,在下百口不辩。先生一向智计百出,何不再露一个绝招?让大家开开眼界!”

  万智光望着九面龙旗,眼珠子转了几转,兴奋道:“有了!这是化腐朽为神奇。”

  “怎地化法?”蜀王急问。

  “把旗倒插!”

  “旗杆朝天?”蜀王莫名其妙。

  “不,把旗倒过来穿在杆上,这么一来,九条潜龙岂不都变成升天之龙?”万智光边说,边把旗子一一倒穿过来:“看,便这么一倒,每条龙全都张牙舞爪、生气勃勃!更妙的是:原先那几滴龙泪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宝珠!嘿,不单是升天之龙,还是九龙戏珠!”

  “好!”蜀王不禁喝彩:“那就倒过来吧!”

  刘光伯心道:“好个屁!你倒行逆施简直无异于找死。升天之龙乃天子族旗专用图像,你怎可僭越?但我又何必提醒个中的厉害?你既然以执朝的门卫视我,我也以执戟门卫事你。让你大祸临头,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于是,在庞大的仪卫簇拥下,蜀王的金辂隆隆启动了,前头四个彩衣御者驾着四匹紫骝,好不威风,辕上的旌旗蠕动升天之龙直欲破空而去。队伍隆重、缓慢地前行。

  消息疾如奔马地传至成都,主要是围绕那九面升天龙旗流传。或说:

  ——杨坚将再次废立太子,杨广下来,杨秀上去。

  或说:

  ——杨秀这回入京失宠,走投无路,准备孤注一掷,起兵造反,如今连天子的旗帜也竖起来了。

  成都蜀王府的官僚们听了截然相反的许多消息,一阵兴奋,一阵惊慌,乱成一团。

  最后大家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来。那即是:不管是蜀王要升太子,还是要称帝造反,都是一种高升。迎接蜀王爷归蜀的礼仪务必从隆、从重,而且必须破格。

  如何破格呢?大家都想不来,只好请教另一王府校书刘士元。刘士元是又一个被蜀王押送入蜀充当配军的大儒,如今虽为王府校书,但他精神状态仍是被押解入蜀的配军。他听大家七嘴八舌乱讲,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挥了挥手,说:“蜀王该有的仪仗全有了,你们再问不该有的仪仗那是不妥的。”

  大家不死心,第二天又来缠他,他一言不发;第三天又来,他干脆躲进被窝里不与见面。众官僚无奈,立字为据,说是不关他事,但说无妨。

  刘士元接过字据,心中冷笑不止:蜀王杨秀重用你们这群痞子,凌辱士类,活该倒霉。

  他终于说道:“还有两件皇帝专用的仪仗。”

  “是什么?什么物件?”大家又是七嘴八舌。

  “罕和毕。”

  “罕和毕?”

  “罕和毕!”

  刘士元心想,杨秀完了。

  寝宫里,杨坚靠在座床上,望着不住旋转的水力浑天仪出神。那缓慢而不可逆转的齿轮抛掷的似乎不单是岁月时辰,简直是在吞噬一个又一个王朝。秦汉魏晋南北朝全在那齿轮旋转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多少英雄人物都在齿轮缝中风流云散。

  ——我杨坚将会如何?我大隋王朝又是怎样?

  他望着、望着。忽生畏惧之情,感到浑天仪的魔力。耿询他是见过的,在太史局见过,实在是一只笨鸟;然而笨鸟会造水力浑天仪,会造出吞噬许多赫赫王朝的怪物,会造出吞噬无数顶天立地英雄的怪物,他果真是笨乌吗?嘿,简直深不可测!

  ——怪物,你接下来要吞谁?是我杨坚吗?是我大隋王朝吗?

  万善尼寺里总持大师的法会令人难忘。

  周宣帝及其五皇后筹建的万善尼寺,终于成了自家出家的道场,成为周王朝的坟墓;我杨坚建了“大兴善寺”,皇后建“赵景公寺”,诸王子及公主也都建寺。最古怪的是,宣华夫人建的“开善尼寺”竟然与周代的“万善尼寺”比邻。

  万善尼寺在西北第二坊“休祥坊”。开善寺紧接其后,在第三坊“金城坊”。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宣华夫人将步五皇后之后尘?

  不!我不许,只要我杨坚还有一口气在。不过,先得追回被盗去的镇国秘笈。秘笈既在,国还镇不住吗?

  他急急地召来了左仆射杨素、右仆射苏威、太子杨广。三人一入宫,即感气氛的严重。

  他先问苏威道:“大案可有眉目?”

  苏威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谨,小心道:“对宇文恺住宅的监视极其严密,仍然不见有可疑人物往来;逃亡的工匠鸿飞冥冥,六个痴呆形同木偶,一言不发。”

  “那是一无所获?”

  杨坚强抑不满,他那如刀的目光从杨广、杨素的脸上掠过:“你们可曾留神?有所发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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