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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但不知陛下因何要治好他们的病?”

  “朕要问清一件事。”

  孙思邈缓缓地合上了双眼,过了半晌,徐徐言道:“山人有药三帖,可令他们服下,待千日过后,山人再为他们推摩,方见功效。”

  “不能立刻见效?”

  “立刻见效,大伤元气,可能数日丧命,这与杀人何异?陛下于岐山营建了一座仁寿宫,这宫名起得甚好,谁起的名?”

  “杨伯丑。”

  “起得好,起得好,仁者寿啊!”

  杨坚的念头无形中被制住了,不好强制孙思邈让哑巴立刻开口,更何况还有求于他,要他为独孤后治病呢。

  孙思邈望着独孤伽罗的脸,痴痴地出神,脑际轮番出现数十个病人的面孔。他们脸上都有常人所无的特殊皱纹,那是残忍事干得太多,在自己脸上刻下特有的记号。这种人五脏特别容易患病,尤其是心理大不稳定,有的到了晚年甚至精神分裂,白日见鬼。

  他揣摩过千百个这类的病人,他们大多干过残忍的事,心里十分紧张;而人一逞凶,一紧张,不仅外表肌肉绷得又紧又硬,五脏也绷得既紧又硬。紧张则气血不通,不通则病。独孤伽罗皇后是这类病的典型病例。要治好她的病,心里必须比一般病人有更大幅度、更长时间的放松;然而,心里的放松并不能要松就松,尤其是忍心的人,他自己便是暗下一百道指令,心也是不会放松的。正如多干坏事可令心里僵硬一样,唯有多干好事,宽厚爱人,心里才能宽松。

  可是这道理如何对尊贵的皇后说呢?能对以“二圣”自负的独孤伽罗说:“你坏事干得太多了,所以病没救了,要想得救,非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多做好事不可!”

  不能实话实说,这是在宫廷生活的难处,也是权贵治病的难处。而皇后的心不能放宽,不能配合治病,她的病是决计治不好的。孙思邈好生为难。

  “孙先生,你说有阴间、有鬼魂吗?”

  独孤伽罗努力闪出一丝笑意发问,心里却紧张得很。

  “这是连孔夫子也没有把握的话题……”

  “先生有把握吗?”

  “有些人见过鬼,认为有鬼;多数人没见过鬼,不信有鬼。不信的人,请它它不来;相信的,赶它它不去。”

  “正是如此!”独孤伽罗不觉心思恍惚,犹豫一下,又问:“你能驱鬼吗?”

  “能。”

  “是踏罡步斗,舞剑念咒喷火一类吧?”

  “不,我驱鬼方法与众不同。”

  “是何办法?”

  “那是教病人自己赶走它。”

  “灵验吗?”

  “凡照我吩咐去做的人,全都有效。”

  “那方法说出来无妨吧?”

  “无妨。那便是:为善,做好事。”

  “要是有人含冤而死,已然无法补救,那冤鬼硬是缠人不放,干什么事都不能起死复生,怎么办?”

  “当为他的亲属多做好事。”

  “要是那鬼没有亲属,怎么办?”她想起了尉迟明月。

  “那就为他的亲近朋友多做好事,如果连朋友也没有,那么,替一般的人做好事也是一样的,这是最实在的忏悔,也是将功抵过。”。

  “鬼也认这个账?鬼也讲道理?”

  “我想,鬼比人讲理。”

  “哦……”

  “不过,做好事先得有仁慈之心,效果才好,须知一念之仁,即可增寿。仁寿宫,这宫名起得太好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杨坚突然发话:“朕欲改元为‘仁寿’,先生以为如何?”

  “好,很好!”

  独孤皇后紧接道:“皇上想法极好,再过半个月就是新春,春上就改吧!”

  从“仁者寿”的话题,杨素想到家中的姬妾南朝的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前日上街竟然巧遇她离别二十年的前夫,两人相认之后,当众抱哭一团。他的管家闻讯,立即予以逮捕,如今虽然秘密幽禁起来,但消息已然传了出去,倘若传到宣华夫人耳中,知道老夫虐待她的胞姊,怀恨在心,在皇上耳边说老夫的坏话,岂不糟透?做好事既然能长寿,能多享几年荣华富贵,割舍一个姬妾又何足道哉?再说,成全了这一对拆散十二年的夫妇,朝野必然轰动,老夫的声誉也必然平升三丈,那时,宣华夫人一高兴,我这右仆射定然眨眼升为左仆射、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怎地那么傻,以前怎么就想不到?想到这里,他喜孜孜地站了起来,朝皇帝、皇后一揖,禀告道:“臣家中前日遇上件奇巧无比的事:一个南朝的汉子拿半片铜镜,前来认妻,道是另外半片铜镜存在他的发妻手中。他们夫妻分手于我大隋平陈之时,其时兵荒马乱,匆匆分手,两人相约日后以合镜为凭,夫妻相认。这本是大海捞针的事,不料,那汉子竟然巧遇了臣的姬妾、先朝的乐昌公主!臣见他二人相拥痛哭,大是不忍,当即便想成全他们;但转念间又觉不妥;此女乃是皇上所赐,未经奏请,怎敢妄自作主?”

  “朕这就成全这一段好事,也成全你的一片仁心!”

  独孤后也抢着说:“该当成全!该当成全!”

  她同时想起:

  ——倘若皇上也将宣华夫人那女妖精遣返金陵,那才叫好呢!只可惜那女妖精没有前夫……再说,尉迟明月那死鬼在阳世已无亲人,宣华夫人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若依孙思邈说法,今后我不仅不能得罪宣华夫人,还得替她做好事呢!唉,在阳间极没道理的事,在阴间却成了大道理,这大概就是阴错阳差了!

  孙思邈在为独孤后开处方。

  独孤后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孙思邈极其可疑,好像是个奸细,那简直是一定不差了!试想:

  ——他把治愈六个工匠的时间延至千日之后,盗窃国宝的主犯便得到了千日的逍遥,有千日时光寻思对策,自然有办法溜之大吉。

  再想:

  ——他说为善可以驱鬼治病,要我为受害者做好事,为受害者的亲属、朋友做好事;我与尉迟明月的纠结已成公开的秘密,尉迟明月的身世也众所周知,要我为受害者的朋友做好事,说穿了,其实是绕了个大圈子在为宣华夫人作说客!

  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人若非盗宝贼所遣,定是宣华夫人所派,那是铁定无疑了!

  她恶狠狠地盯住开写处方的孙思邈,两道眼光便如一双其长无比的铁钉,死死地把他钉在座上。

  孙思邈背部本能地动了动,觉得有两只蚊子偷袭,但仍然手不停挥地书写处方。两只蚊子胆大之极,竟是身体愈动,它却咬得愈深。他终于回头反顾,一下子捕捉到独孤伽罗狠毒的眼光,暗道:

  ——原来不是蚊咬,而是蜂刺,是被女王峰刺上了!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刺,天下竟然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他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开得徒劳,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独孤后从他回首的刹那,分明再见了他那年轻的脸庞,这哪里是六十多岁的孙思邈,简直连三十岁都够不上!冒名顶替!骗子!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孙思邈怦然心动,突然大悟:

  ——术有时而尽,数乃无穷。

  第四节

  〖汉朝“木偶案”的提示,让杨广为隋文帝对症下了帖“良药”。〗

  雪从灰暗的天空稀稀落落地回旋洒下。

  宣华夫人颇有兴致地倚着曲栏观望池中争食的鲤鱼,她一边倾听红叶介绍近日京师发生的情况,一边把手中的油酥饼掰碎,抛入池里的鱼群之中。

  本就因争食冲撞不可开交的鲤鱼群,又见香饵人水,奋身向前冲突。两条金色的鲤鱼交了好运,香饵正撒落它们的嘴边,只要再游一步便张口可得,它们很从容,也很潇洒地缓缓前游,眼看香饵即将成为自己的腹中之物,冷不防尾巴被背后掩袭上来的伙伴,狼狠地咬了一口。金鲤负痛跃上水面,“劈——拍!”忽又从半空掉了下来。是两条金鲤,不是一条。

  “咯、咯、咯……”宣华夫人笑了。

  站在远处的桑妹和司琴听了笑声,不禁交换了眼色,都为那诡异的笑声微微地发噤。她们近来不知不觉间已和主子拉开了距离,似乎主仆双方都觉得这样更合宜。小天香公主也是如此,她很少去缠绕妈妈,而喜欢同桑妹、司琴一起玩。小天香突然问道:“妈妈吃了好东西?还是见到好玩的事?”

  桑妹摇头,鼓励她:“你过去看看就明白了。”

  小天香摇摇头,她不过去。

  红叶几乎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她,只是没把那个经常暗地送花的粉面郎君的事告诉她。便是这一幽秘的事,红叶也忍了多回才没滑出口,其实红叶也极想弄清他为何要将镇国之宝暗赠给宣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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