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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面对这种啼笑皆非的处境,他直想呼天咒地,终于还是一声不吭,无言地望着苍茫的天宇。他努力思索事态的来龙去脉,似乎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再往深层想去,一切复又变得古里古怪,不可思议。他无望地望着天宇,祈求给他心中的疑问有一个明晰的回答;天穹给他的答案则是广漠无边的沉默。

  一队官禁无声无息地来到面前,无言地立着,一动不动了,似乎是一支影子部队。领头的人他是认识的,好像是殿内值长,故上柱国韩擒虎的沙甥——李靖。他忽生奇想:

  ——传闻韩擒虎到阴曹当阎罗王,李靖是父王的殿内值长,定然是奉旨率领禁卫来捕人了!自然是捕我杨勇了,那是铁定了。会不会这一去就是杀头?

  想到这里,他的心冰一样凉了。

  “是杀我的头吗?”

  他强笑而问,其实心中万分地不安,实在想哭。

  “自古天意难测,俺李靖小卒而已,能奉告什么?请殿下劳动一下,到武德殿一趟。”

  “哦?”

  杨勇心中又打个突,武德殿是不祥之地。

  走出荒凉的“庶人村”,便进入东宫中心地。杨勇张目四顾,竟不见一个熟人。东宫的部属哪里去了?阿云又哪里去了?忽然他感到大事比预感的还要不妙,一股凉气透背面人,继而打了个寒噤。他眼神到处搜索,想找阿云母子,阿云一人便生了阿俨、阿裕、阿筠三兄弟,还有个女儿永丰公主,可是一个也不见,似乎是前一刻发生了地裂,土地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瞬之间。把他们全给吞下去了!

  走出了东宫门,他又吃了一惊:

  ——原来东宫已被禁卫军重重围住,东宫的卫队全数被缴了械。

  从“庶人村”走到东宫门外,他吃惊地发现:

  ——父子之情已是荡然无存,父王已将我视为仇敌,目之为匪寇了!

  面临这场国家大变、人伦大变,他不仅行为上不知所措,便在心里也难以设想,他一下子变成十足的傻子,化作一只可怜巴巴的羔羊,任人驱遣、宰杀。羔羊挨了鞭子尚能咩咩地叫,借以呼唤同情;然而他不能叫,他比羔羊还糟。历来是,国君要杀臣子,虽有反抗的先例,但事后均被人口诛笔伐为叛臣;而当儿子的与父亲拔刀相见,那就极为罕见了。叛臣道子,这儿是他思想的禁区,他是连沾边也不敢的,怎敢在禁区中驰骋?他只能当羔羊,这似乎是几千年前就规定好了,不可想!

  他进入了武德殿大门,立感眼花缭乱,迎面刀枪剑戟森立,连所有手执器械的禁军也一律俨然、森然,似乎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样发出金属的冷光,流动着肃杀之气。他又记起了去年春天在这儿大射的情景——

  那是开皇十九年正月“戊寅日”,父王杀了虞庆则。王景两个上柱国之后,为了威伏四夷,特在此地举行大型的射击竞赛。让域中一流的杀手,伏在校场旁边,虎视眈眈地瞄准那即将出现的猎物。那猎物并非具有利牙利爪的虎狼熊黑,虽不能执兵相向,却也能一扑以决死生;那猎物只是驯良至极的梅花鹿,它绝无杀人的愿望,也无伤人的本领,连自卫的武装也没有,虽然有一对珊瑚般的触角,但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美妙至极的工艺品,究其实只是一种摆设,便如宫廷仪卫手执的画朝,那是显示一种礼仪,绝不能当兵器使用的。

  杨勇忽然亲切地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待会儿将由人驱策,从那校场旁边的木栏栅内跑道跑过,好让一流的杀手宰杀,好让所有的观众轰然叫好。

  去年此时,他还以为那跑道边的本栏栅,对鹿儿来说是个不坏的保护物,似乎有了它的遮挡,射手的命中率便减了一半,显示出主宰者的慈善情怀;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全然是一种伪善的障眼幻术。因为,木栏栅的存在,实际上只是限制鹿儿不得自由逃出有效射击的范围,而高明的射手根本不在乎根栏栅的遮挡,无数的空档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谋杀机会,而最高明的杀手只需一个空隙便足够了。

  记得去年高雅贤的表演,他六箭同时摔出,立毙六鹿,无一箭脱靶,自然更无一箭误中了木栏栅。其实所有射手,都没有错射木栅的失误。由此可见本栏栅所隐藏的伪善与阴谋。

  “春戊寅”,戊寅日乃是春季的“天赦日”,这种“天赦日”一年便只有四天,那是上天对万类施行特赦的日子,父王为何专捡春天唯一的“天赦日”来谋算手无寸铁的麋鹿呢?

  杨勇如痴如梦地往前走,道旁的本栏栅笔直挺立,他记忆中的木栏栅是在校场的西边,因何今日移到东边来了?哦,那笔挺而立的其实不是本栏栅,而是荷枪执朝的宫禁!继而他的思想又模糊了,觉得笔挺的确是木柱子,千真万确!他感受到一种麻木的悲哀,自己竟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麋鹿;他又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欣慰,活在世上三十多年,没伤害过人,着实像只麋鹿。

  他终于来到武德殿的殿下,见那高不可攀的殿上,立着全副武装的父王,他威严极了,如临大敌。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与父王相隔极为遥远。弄不清是旁人提示还是出于己意,他乖乖地跪在殿下,等候射手的屠杀。从前,群臣若是见他过来,无不争着趋前问候,今日见他来此,或掉头回避,或漠然不识,或视为无有……他蓦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接着,犯人渐来渐多,约数十人许,自然都是东官僚属,那是不用看了。众人纷纷跪下,均不吭一声。来到此地,语言全然无用。便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好声辩。天子立案;还会有差?你声辩赢了,便意味着皇帝输了。你让皇帝输给文武百官看,让皇帝丢尽脸面给天下人看,便算你赢了,也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不是道理,但却是生活常识。所以,谁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皇帝的脸是丢不得的,皇帝丢脸,即是国家丢脸,你让国家丢脸,自然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坏蛋了。

  再接着,高颎、元宇、史万岁也来了。除了史万岁恼得直喘粗气外,其他的人都不吭不哼,木然地跪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魔掌,不仅扼住所有人的喉咙,而且把人们的思想、欲望全然掏空。

  杨勇感到有一个人挤进了他的身旁,贴近他跪下来,可跪的地方有的是,难道杀头也要拣个好地方?这时,殿上文武百官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张望,连木栏栅也蠢蠢欲动,往他身边拥挤。奇怪,有什么好看!杨勇这才转过头来想看个明白。天哪,跪在他身边的,竟是他十岁的女儿,永丰公主!

  “爹,女儿来陪你。”她的声音既孺且稚。

  但在杨勇听来却如五雷轰顶。这是死地,你小娃娃有什么罪?也来这里!

  这时,殿上的杨素慌忙走到杨坚身边,在其耳旁说了句什么,杨坚点了点头,继而有个彪形大汉,他是柱国大将军来护儿,匆匆赶下殿来,低声哄着永丰公主:“小公主,这儿不好玩,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玩去,好不好!”

  “不……不!”

  “为什么不?要听话。”

  “人家要杀我爹爹,你还叫我去玩?你是坏蛋!不听!不听!”

  小公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我这是为你好……”来护儿边说边行动,抱起了永丰公主,便往偏殿疾走。

  小公主大哭大闹,叫道:“坏蛋!我要爹爹……我要同爹爹死在一起……你们为何不让?爷爷!你看到了没有?一个臭男人抱住你的孙女……”

  小公主凄厉的呼喊,全场莫不为之动容,而杨勇此刻更是心如刀绞。

  这时,内史令苏威宣读了“第一道诏书”:

  以图谋不轨罪,罢齐国公,除名为民。

  高颎谢恩之后,站了起来,脸上竟有真实的喜悦。此刻他耳边清晰地响着他出任宰相之日,老母亲告诫他的到句话:“你富贵已极,如今只少一个砍头,慎之!慎之!”

  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宰相,实是活在刀光剑影之中,今日能得生还故里,岂非万幸?

  他缓缓走出殿去,竟略无返顾留恋之意。

  继而由内史侍郎宣读“第二道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
  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惰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
  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重太子
  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东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
  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尤,难以具纪。但
  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
  不肖之子以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唯兆庶,
  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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