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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杨坚命高颎到韩擒虎府中吊祭,令其酉时回宫复旨。此事本来只须次日上朝时奏禀即可以了,但独孤后对韩擒虎之死已有风闻,且感兴趣,因此杨坚便决定今高颎当日酉时至凤阁复旨,让独孤后一起听复。独孤后一向宣扬妇人不干预朝政,在凤阁听复便能自圆其说。况且高颎又蒙恩赐姓“独孤”,往昔来往无忌,实如兄妹一般,相见于凤阁之中,还可作家事往来理解。

  杨坚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凤阁,他要独自处置胆大包天的红叶。面对跪伏脚前的红叶,他声色俱厉地训斥道:“你以一个七品尚宫,竟敢鞭打尊贵的四品才人,实在胆子不小!朕贵为天子,想亲自延杖一个四品的犯官,都被朝臣拦阻而作罢,你倒可以无法无天!你打尉迟才人一鞭,已是犯了死罪,你竟打了一千鞭!而且还要分作几十次折磨!便是毒蛇、蜈蚣也没有你这样毒!你应当死多少次?死一千次还不够!直至今日,朝廷还没有人敢假传圣旨,便是上柱国、大将军、王爷、国公,也没有这种胆量!你这个小妮子,竟敢假传圣旨,赏赐尉迟才人,而且不是假传一次,是假传几十次!你胆大包天,谁借给你的胆!你说!你平日气焰何等嚣张,现在为何一声不吭?”

  “……”红叶抬头望着杨坚,却不发一言。

  “你是哑巴,还是脖子被鬼捏住了?”

  “皇上所列的罪状……”红叶开始泪垂两腮:“其实都不是人干的,也不是禽兽干的,便是蛇蝎,也不愿无缘无故伤人……”

  杨坚听了颇感意外:原来你也自知禽兽不如!

  “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残酷折磨一个善良无辜的绝色佳人,冒着家破人亡甚至株连九族的大祸去假传圣旨,除非丧心病狂,谁愿为之?有权势者因可不为,便是平头百姓,只要能够逃避、能够推辞,谁又愿意为之?因为谁都明白:一旦为之,非但百死不赎、祸连九族;而且自己也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禽兽!纵然是皇上网开一面,却仍然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那却又为何明知故犯?便有不得已处,只要给朕通个消息,岂非万事大吉?”

  “皇上……诸葛亮辅佐蜀汉只成鼎立之势,世称大智;谢安以肥水一战之胜,人号英杰。皇上一手了结三百年分裂的局面,便是孔明、谢安也不能不相形见绌,诚因这般理繁处剧能万无一失者,几百年来,唯皇上一人而已!这自然是圣人的大智,非凡人所及。以皇上的天纵英明,贱婢的区区苦衷,只需平心静气一想,便洞如观火……”

  “你无非是说,”杨坚的语气渐转和缓:“你以下犯上,残酷折磨才人,假传圣旨,都是皇后叫你去干的,你是身不由己……”

  “皇上明见!贱妾奉晋王、萧妃之命,来长安代行子女之孝,自启行的那一日,妾便认定:妾身已非己有,便是每一根毛发,都是皇上和皇后的,常恐早晚服侍不周,以致损及晋王、萧妃的孝行,怎敢将皇后的隐衷向皇上告密?今日贱妾若在皇上面前告皇后的密,他日便会在皇后的面前告皇上的密。纵有取巧之利,却无子妇之道。贱妾虽有恋生之情,却无陷入不孝之理。”

  “按你这么说,全是皇后之罪了?”

  “皇后无罪!”红叶大声申辩道。

  “皇后无罪?她想打杀尉迟才人无罪?她假传圣旨无罪?”杨坚不禁又是恼怒。

  “皇上……”红叶低声细语道:“妾闻皇上曾与皇后相约:誓不再生异姓之子,可有此事?若有此事,便不好说是皇后假传圣旨。

  “照你这么说,过失全在寡人身上。”

  “皇上也无过失。”红叶语转诚恳:“古来帝王设有三宫六院,便是尧舜,也不例外,如果毫无道理,便不会延续至今。诚因帝王日理万机之后,夜来须以宽松柔和之情调之,此乃张驰有节。情理并存之道,凡夫俗子焉能识之?其二,治国之道,非大贤大德者不可。天子操一国之权,不贤不圣,是个庸材,虽百姓犹如其不可;倘若皇上只有一二个皇子,又怎能选得贤材?因此,三宫六院之设,实是为了广储人贤,以备帝嗣。此乃千年大计,腐儒常责之耽于声色,实是因小失大之见……皇上开业至今,十几年不近声色,朝野均知;耽于声色不好,废寝忘食松紧无节也有损圣体。近来皇上亲幸尉迟才人,实是美事一桩,何有过失可言?”

  杨坚听了红叶的一席话,不仅怒气全消,还大有知己之感。他凝望了红叶许久,才感慨万分地问:“你一个小妮子,怎么肚子里装这么多道理?”

  “萧王妃常以不能朝暮奉侍父皇、皇后为憾,早有差使贱妾来京侍奉皇上、皇后的设想,为此,特聘隐士李士谦调教。李先生从来不饮酒食肉,口无杀害之言,今贱妾既犯国法,又重违尊师之教,且负萧妃苦心栽培,愿皇上思准,还鞭贱妾一千之数,妾虽百死无怨……”

  红叶说罢泣不成声,从抽中掏出皮鞭,恭捧过顶,待杨坚责罚。

  可杨坚此时哪有相责之意?倒觉得这个女秀才实称朕意,若能替我开导开导皇后,往后便可减去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便从她的手中收了皮鞭,慈眉善眼地说:“女秀才,其实你也无罪,再说朕也舍不得打你……不过,你若能以刚才说的道理,婉转劝导皇后,岂不更好?”

  “尊卑相去甚远,贱妾焉敢有非分之言?”红叶怯怯地道。

  杨坚点了点头,复又亲切地道:“朕今破格迁你为五品尚仪,掌管内宫礼仪教化,望你无负朕意!”

  红叶再拜,泪眼盈盈地说:“贱妾重生乃皇上所赐,敢不勉力而为?”

  便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繁杂的上楼梯声响,独孤后、高颎和内侍张权相继上楼来了。

  上柱国是隋朝将领的最高军级,上柱国韩擒虎的猝然死亡,朝野无不震动。杨坚命高颎前往吊祭,实则是叫他借此察其死因,好对朝野有个交代。高颎自从得到韩擒虎突然死亡的消息,便疑窦丛生,但到韩府听了李靖叙述前后发生的怪事,使即茫然。之后又询问了左邻右舍,说词全然合若符契。有的还说,那王者仪卫消逝之后,韩府四周尚留下很浓的香味;有的还说,韩擒虎归天时,天际有仙乐传来。而那个闯入韩府求见阎罗王的莽汉,事后查明是光禄坊出名的无赖,因恶贯满盈,突然发狂。发狂时惊呼冤鬼索命,继而骇叫奔突,门审腾跃,若有无形怪物追蹑,最后才闯入韩府求阎罗王饶命。高颎复述怪事的情形时,天色已晚,那恐怖的氛围与黑暗的天色溶成一体,把整个房间笼罩起来。

  独孤后生于将门,历来不信鬼神之说,但听了高颎一本正经的叙述,不觉寒意顿生,怵然而惊。她知道:皇上对韩擒虎虽有猜疑,但尚无加害之意;而酒却是她赐的美酒,更无恶意。那么韩擒虎赴任阎罗王之说当属不虚,阴曹地府之事也即不假……她虽没杀韩擒虎,可也杀过不少宫人。开国前,杨坚曾与之相约:不生异姓之子。可开国后,内宫虽未曾着意充实美色,但娇娃还是不少,杨坚于无事时偶然临幸一下,亦非罕见。她独孤后为了防微杜渐,事后总是将那些被临幸的宫女打杀。今略一累计,少说也有十几人,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她家先祖们驰骋疆场,杀敌何止千万?若说有因果报应,她又怎能当皇后?杀政敌千万无事,她杀了十来个情敌更是无事……但这想法现在动摇了,或许当时阴间无主,也是四分五裂、南北割据?如今韩擒虎上任了,上任当阎罗天子!那么事就来了,一切的恩怨与积案都要来个总结……独孤后不寒而栗,感到有人立在背后,住她脖子上吹风。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她猛一回头惊顾,则是灰朦朦一片。同时,其他人也回头惊顾……

  最镇静的倒是红叶,她从容地上了灯火,还希望高颎说出更神奇的事。

  高颎已无话可说,他也静静地想着许许多多的死人。

  在周隋更替之际,他极赞成杨坚斩革除根的主意,那些北周的亲王、藩王……都是由他一手安排了结的。有砍头、有格杀。有灌药,有勒索……死相偏要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与此同时,他心中突又冒出一个念头:韩若是被人害死,那又意味着什么?他隐隐地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韩擒虎是他的老朋友啊!

  杨坚虽然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却疑信参半,只是觉得一时无由推究,实难弄个水落石出,但最终还是觉得高颎的说词乃是对韩擒虎之死最妙的解释,何必挖空心思,另找原因呢?于是便说道:“韩擒虎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人神共仰。让他的儿子韩世愕袭爵寿光县公,可以吗?”

  “该当如此!臣领旨!”高颎一揖,便欲告退出宫。

  “且慢!朕还有一事与你共商。朕这次北巡并州,令来和给晋王看相,他说晋王眉上双骨隆起,必有天下。而太子勇素质平庸,恐难托以神器。你说怎么办?”

  独孤后接道:“非止平庸,而且沉于酒色,若不早日为计,他年必为陈叔宝所笑!”

  高颎听了大为惊骇,心想太子并无明显过失,沉于酒色之言未免过分,当即跪下痛切地说:“长幼有序,岂可随意废之?望圣上、二圣三思再三思!”

  静默了许久,杨坚与独孤后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君储之事甚大,因此先与你交换意见,自然不会匆促决定。此事以后再议,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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