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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定神一看,不见白发老翁,只见两个对弈的道士。长孙晟略微踌躇一下,便将自己急于出使奚、习和契丹等部,因为贪行错过驿站只得到此借宿的情形说了一遍。少顷童子献茶。长孙晟刚啜饮一口,又被黑须道士一语震动:“将军须发淡黄,当是鲜卑人。北魏皇族以元氏、长孙氏为大。元氏在改朝换代时,为宇文泰、高欢所剪,遗孽无多,北周皇族,只有宇文氏一族,已被当今皇上诛灭。如今,鲜卑人巨族是长孙氏,皇上所倚重的也是长孙氏。像将军这般少年得志,当是长孙氏了。如今,长孙览是东南道行军元帅,长孙平是寿阳总管,长孙炽正持节巡视东南道三十六州。看将军的年龄当属长孙览子侄辈,长孙炽之兄弟行了。只有长孙晟才是出使奚、习、契丹最合适的人选,做起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事便当多了!”

  想不到一切都在此老预料之中,长孙晟不觉肃然起敬,问道:“先生贵姓?”

  “贱姓章仇。”

  “先生呢?”长孙晟转向须发斑白的道士。

  “野老杨伯丑,与将军有过一面之交,因何如此健忘?”

  长孙晟觉得今宵犹如坠入五里烟雾,什么都看不清了。杨伯丑看他仍是懵然不觉,便微笑道:“将军试想十年前的事,时值黄昏,在大宫伯长孙览府上议事大厅里,突然闯进一个乞丐……”

  杨伯丑的话,揭开了长孙晟心中的帷幕。那是周建德元年。当时的大宫伯长孙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诛杀大师宇文护一家,帮助武帝宇文邕从叔父手中夺回旁落的大权,因而深得武帝的信任。那时,宇文护部属多遭贬逐,周室出现短期的权力真空,长孙览却实权在握。以元氏、长孙氏家族为主体的北魏王朝正是被宇文氏所篡夺。机遇触动了长孙氏家族那根尘封的复仇心弦。

  一日黄昏,在长孙览的薛国公府第,长孙氏家族正在敲定报仇复国的举事部署,突然在议事堂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形容像叫化的方士,伸出一双讨乞的手……然而,给钱、谷子、币帛,一概谢绝。啊,他的举止比王侯还高傲!他便是杨伯丑。

  他环顾一下议事堂,开始讲话。声音始终是低沉的,但非常有力。每一个词都像铁匠锤下飞溅的铁屑,带着炫目的弧光,投进人们的心坎。不管情愿与否,长孙氏家族无不屏息受教,时而脸色铁青,时而坐立不安,时而冷汗淋漓,时而惶遽失措……杨伯丑一席石破天惊的话,像一股发自山谷的幽风,把凝聚在周室上空的战争阴云吹得烟消雾散,长孙氏的复辟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敛起来。这是杨伯丑预期的目的,然而,他根本没有料到,那一席话对年轻的长孙晟会产生非凡的影响。

  长孙晟怀着崇敬的心情痴望着眼前的杨伯丑:须发虽斑白了,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长孙晟委实难以理解:

  ——时值圣朝,兼逢英主,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何还要遁迹山林?看来,人的智力居多是畸形发展的,某些方面非常敏锐,另一些方面却异常迟钝。这,大概就是造成个人悲剧的内在原因。

  杨伯丑以阴阳术数驰名,尤精卜卦。晚饭后,长孙晟求他预卜前程。

  杨伯丑含笑道:“卜以决疑,将军无疑,何需卜卦?千金公主不会忘却国仇家恨。在突厥,可贺敦的权力比中国的皇后还大,只要她仍是可贺敦,长城内外就会遍燃复仇的火焰。突厥人有以母嫂为妻的习惯,宇文氏公主还年轻,还可以当好几代的可贺敦,可以断言,将军的大半生将在万里黄沙里度过。”

  长孙晟沉默了,无言以对……

  这一夜,大家在厅上铺了草,胡乱睡个囫囵觉,大清早便离开这群遁世者的草庐。走了两百步光景,长孙晟驻马回顾昨晚留宿的茅舍。但见松作龙奔,欲腾万里之云;石为虎蹲,试瞰千寻之涧。岩泉溅珠,正好濯缨;清溪泻玉,可以洗耳。果然是个高士卜居的好地方。

  就在长孙晟留连之际,一个侍童骑着蹇驴疾驰上前,他腰佩青虹宝剑,声称是奉了师父严命,特为长孙晟他们引路走出黄龙道。

  侍童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长孙晟也不以为怪。每逢人马不易通行的山间小道,少年把青虹剑左挥右舞,挡路的枝蔓纷纷落下,总是不惜力气。大家都给他取个绰号叫“开路先锋”。长孙晟曾问及他师父的名字,他说师父已埋名隐姓多年,所有的徒弟不知道,也不敢问,就是侍童本人的名字,也是盘问再三,才说姓仇,叫仇小龙。真是一个怪姓。

  快到契丹境内的一个晚上,他们在一间破败的草庐里过夜。临睡前,仇小龙悄悄地向随从问起长孙夫人的情况,随从摇头不语。这一夜仇小龙闷闷不乐,很迟才睡着。但是,在他睡得最甜时,草庐起火了,随从们花了大力气才将他摇醒过来。由于及时抢救,用以赠送的珠宝没有损失,坐骑也只是烧焦了毛,但是有五个随从丢失了佩刀,尽管反复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长孙晟一行来到突厥、奚、习三国,看到的是一样凄凉惨淡的景象:牛羊牧畜已被洗劫一空,壮年男子大多被突厥人赶赴战场。从愁眉苦脸的酋长那里,长孙晟得知突厥南侵提前的消息。这对他真是晴天霹雳:倘若突厥南侵得手,别说“离强合弱、远交近攻”的战略化为泡影,就是大隋的江山也岌岌可危,更别说生灵涂炭了!

  长孙晟忧心忡忡,使他慰籍的只是到三番国的使命倒是十分顺利地完成了。三番国饱受突厥掠夺之苦,早有离心;由于战争的爆发,突厥人又超负荷的压榨,更激起三番国叛意;再加上隋室专使送给他们大量的礼物,真是喜出望外!因此,与隋室结盟共同对付突厥的誓约,不费任何口舌便签订了。特别是奚、习二番的酋长听说长孙晟是鲜卑人,便同他拉起血缘亲来。他们声称:奚、习也是鲜卑人后裔,至今,他们每年都到甘河大山的嘎仙洞去祭祀鲜卑的老祖宗。

  由于酋长的热心安排,长孙晟一行不辞跋涉之苦,到甘河大山(即古之大鲜(瓦毛)山,今之大兴安领北段)的嘎仙洞瞻仰了北魏的冢庙。嘎仙洞在甘河上游、嘎仙沟东侧悬崖的半山腰,所谓“神庙”不过是个巨大的天然石室,室内可容纳数千人,当中有块大“石桌”。洞内西侧的石壁上有汉字隶书石刻,那是魏太平真君四年,太武帝拓拔焘派谒者仆射库六官到此祭祀祖先的祝文。祝文里对皇祖的称呼仍依鲜卑人古习惯,称皇帝为“可寒”,称皇后为“可敦”。

  面对西壁的石刻祝文,长孙晟不禁顶礼膜拜,神情异常肃穆。拓拔焘不仅是长孙晟引为骄傲的祖先,而且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正是这位杰出的皇帝,出色地实行汉族、鲜卑族融合的政策,让鲜卑人主持军事,由汉人管理政事,破夏国,殄后燕,灭北凉……肃清黄河流域,统一北方,结束民族间仇杀,让各族的黎庶过着相对安定的日子。

  下山路上,长孙晟仍沉浸在对魏太武帝的怀念与敬仰中。忽然听得背后传来隆隆巨响,猛地一回头,只见山上一块巨石不偏不倚正对准他疾速滚下来,躲已经不及了。白龙驹惊叫一声,连人带马跌入万丈深渊。

  这时,十个亲随连同习族酋长的儿子都仓皇赶到崖边,俯视那杂树参差、深不可测的幽谷,声嘶力竭地呼唤:“长孙大使——长孙大使!”

  然而,大家听到的只是空洞的回声。

  过了一阵,大家忽然想起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这分明与在后面断后的仇小龙有关。于是,众人蜂拥上山,准备找他算账。大家上前一看,发现仇小龙双脚悬空,两手紧紧地抓住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看来,是他不慎踩上那块重心不稳的石头,连自己也险些丧命。

  亲随虽是释疑了,却难消怨恨情绪,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奔到崖边,去解救仇小龙。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山了,深山里很快就暗下来,生火的火石、火绳都在长孙晟身上,连点燃火把的条件都没有。大家不免又对着深谷呼唤一阵,这才摸黑下山。

  那样深的山谷,长孙晟摔死无疑了。路上大家都在回想大使的好处,不免又对仇小龙大为恼怒。

  “最可怜的要算是长孙夫人,她与长孙大使新婚才六日,和望门寡差不多……”

  长孙晟的贴身亲随哽咽地说。

  “成婚才六日?”一直缄默的仇小龙忽然发问:“长孙夫人不是五年前齐国邺城陷落时,就被大使虏去长安?”

  “胡说!”

  亲随着实发火了,把仇小龙骂得狗血喷头。在不绝的怒斥声中,把长孙晟在邺城挺身救难,以及高家姑娘感恩图报,凭那杆箭上的“长孙氏”字号循迹寻找了五年,才在长安城巧遇长孙晟的故事讲了出来。

  “唉!你为何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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