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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韦孝宽怒喝:“你干什么?”

  杜庆信连忙解释:“一只黑蚂蚁……”话未说完,“啪”地一声,已挨了一巴掌。杜庆信哪里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了大忌。

  原来三十四年前那场玉壁大战的前夕,魏都邺城外发生了一场空前的蚂蚁大战。在十丈方圆的地面上,盖满了黑色与黄色的两队蚁群,双方持续大战了十几日。其时,东魏兵已向五壁集结。东魏兵穿黄衣,西魏兵穿黑衣,都处于临战状态。由于蚂蚁也是黄黑双方决斗,邺下的百姓便以蚁斗卜东西魏两军的胜负。结果黄蚁大败尽死,后来穿黄衣的东魏兵也大败而归,与斗蚁相符。后来,斗蚁的事也几乎传遍了天下。从此,韦孝宽暗暗自认为与黑蚁有某种神秘的关联,绝不许人任意弄死黑色的蚂一蚁!而今杜庆信不仅捏死的是黑蚂蚁,而且是蚁王大小的黑蚁。这还了得!

  他摔了孙女婿一巴掌,犹不解气,竟然饭也不吃,回房睡觉去了。

  杜庆信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去影。

  杨老夫人歉然望着孙女婿,叹道:“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了……”她扔下这话,也跟着进去。

  稍后,使女传话出来,道是老爷病了,今日不能起行,请贺兰贵先回相州。贺兰贵没法,只得怏怏离去。心想:人家钦差都挨了一巴掌,我算老几?万一冲犯了老家伙,只恐连性命也丢了!

  傍晚,又从相州来了一人。他是魏郡的太守韦艺,韦孝宽的侄儿。魏郡太守的治所在邺城,也算尉迟迥部下。

  韦孝宽在卧室接见侄儿韦艺。他玩笑道:“太守也算是朝廷的大官了,岂有远行数百里出迎新总管之理?”

  韦艺有点尴尬,起身揖道:“大人忘了?你不仅是我的新上司,也是我的亲叔叔;侄儿迎接叔父,虽千里不远!”

  杜庆信此时也站在一旁。心想,尉迟迎便是不当官,也无需如此急于交割,连派两个专使促行。有道礼多必有诈,他做得愈过分,未免也就愈露出破绽。想到此,不觉脸上挂着冷笑。

  韦孝宽扫了杜庆信一眼,喟然叹曰:“当今天下,兄弟设陷,父子相谋,比比皆是,难得有你这等孝心。看来,我若不早日往赴邺城,说不定尉迟迥又会专使络绎不绝而来,未免太难为情了!所以,老夫打算明日就……”说到这里,闭口不言,不住喘气。

  “明日就动身去邺城?”韦艺眼光一亮,一阵惊喜。

  韦孝宽续道:“明日就派人去邺城买药,早早服下,以便快些同你起行。”

  韦艺喜气全消,怪问:“但不知是何贵重药品,非得邺城去买不行?”

  韦孝宽望着烛光出神,喃喃道:“邺城乃北齐故都,想必繁华依旧,那药铺里该当有千年首乌出售吧?”说到这里,缓缓闭上双目,不一会,鼾声大作。

  次日凌晨,果然两个侍卫骑上快马,驰往邺城而去。

  又是傍晚,韦孝宽在卧室接见韦艺。

  他肃然问:“尉迟迥拥立赵王宇文招的小儿子为王,起兵反叛朝廷,想当第二高欢你知耶不知?”

  韦艺硬着头皮说:“安有此事?”

  这时,杜庆信领来了叱列长叉。这个先行螂城新任相州刺史的叱列长叉一看相州的情形不对,只身潜逃回来,半路上恰好碰上了两个去邺城“买药”的卫士,便一同转回驿馆。

  韦艺当场愣住。

  韦孝宽站了起来,冷笑道:“‘药’回来了,我自然药到病除!只是你——”他指出韦艺训道,“你才是不可救药!乃父曾说:古人不抛弃遗落的竹簪,不丢下脱落的敝屣,恶与之同出,不与同归也!乃兄世康也有一句名言:以不贪为宝!尉迟迥给你什么好处?你……你竟然将老叔父卖了!”他气得浑身发抖。

  韦艺跪了下来,哭道:“孩儿哪敢出卖叔父!那尉……尉迟迥已拥有半个齐国的兵马,实是诚心诚意请叔父去当军师……”

  “我若不当军师,不当那叛军的军师,却又如何?你想过么?那尉迟迥非杀我不可!”

  “孩儿以为,尉迟迥拥立赵王之子,实是尽忠周室;那小皇帝捏在杨坚手中,迟早是要完的……”

  这时杜床信冷冷地插嘴:“不知堂二叔可否想过:二叔韦寿、三叔韦霁、四叔韦津此时都在长安供职,而大堂叔世康、三堂叔世冲,此刻也在帝京供职,你把爷爷骗去邺城,非但谋害了爷爷,也毁了爷爷一世英明,更是置整个韦氏家族于死地!当今天下,韦氏家族虽不说首屈一指,数一数二,但数三数四却绰绰有余!韦氏能显赫于当世,多亏爷爷他老人家一力擎天。想当年玉壁大战五十七日,爷爷他背不沾席五十七夜,他坐着睡,靠着睡,甚至站着睡,片刻而已,这才打败强敌,名扬天下,韦氏也由此而兴,爷爷他不容易啊……”

  杜庆信说哭了。

  韦孝宽也热泪盈眶,杨夫人更泣不成声,韦艺惶愧无地。

  杜庆信的话当然不单是对韦艺说的,他又说道:“尉迟迥最忌惮的便是爷爷了,他连派两个专使请不去,下一步会是什么?”

  这一问厉害之极。韦孝宽既不与尉迟迥结盟,便是尉迟迥的敌人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敌人了,以资望才干而论,将极可能是来日朝廷讨伐军的元帅;所以,尉迟迥下一步棋必是捕杀韦孝宽,非是捕杀韦孝宽,乃是捕杀未来的讨伐军元帅也!

  这一点,不仅尉迟迥作如是观,韦孝宽也作如是观。老人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出门去;立在中庭,仰望夏夜的天空。

  但见满月在天,淡星疏落,四野银装素裹,如同白昼。

  恍惚间似闻“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的童谣。这童谣是他八年前令部下参军曲岩编的。“百升”者,外也。暗喻斛律光将当天子;“明月照长安”则言斛律明月的光辉当远照长安,若非当上天子,他的光辉又怎能照到长安。韦孝宽平生最善用间,邺都的政情他了若指掌,其时,齐后主多疑,奸臣祖孝征当道,他让间谍将此童谣往邺下广为散发,不久,齐后主便杀了斛律光。参军曲岩是个奇人,善于占卜,先就对他言道:来年东朝将杀大臣。于是他们商量,由曲岩造此童谣,果然一击即中。斛律光一死,曲岩便即辞官遁迹山林。如今想起这两句童谣,似乎还另有所指:“百升飞上天”似指斛律光归无死去;而“明月照长安”则似在暗示我韦孝宽当此之际,应趁明月之夜逃回长安,才能免祸。如此想来,曲参军的童谣却又为我今日指点迷津。

  他找到了驿丞,一起去看马厩,厩中除他带来的马尚有三十六匹驿马。他让驿丞将驿马全数赶到庭中,告诉驿丞:他今夜要同侍卫们遛马看牧野古战场。

  不一会,韦孝宽与随行人员全体出动,连夫人与二使女也坐车同行。韦艺骑马在前领路。只一辆行李车还在驿馆中。

  那驿丞望着众人去影,大是迷茫:月夜遛马?为何家眷也去?尤其是我那三十六匹驿马竟是空鞍随行……

  韦孝宽又转回来,告诉驿丞:明日尉迟总管将派大批人马到此,迎接新总管去邺城,务必备好酒菜盛筵接待!

  韦孝宽一行人踏着月色向长安疾驰。

  尉迟迥果然派大将军梁子康追逐韦孝宽,但每到一个驿站;却无驿马可以更换,于马疲人饥之际,只好喝酒吃肉,不免误了行程。

  韦孝宽到了长安,左丞相杨坚降阶出迎,设大宴为之洗尘接风。

  次日,小皇帝降旨: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以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为行军总管,全线出击,讨伐尉迟迥。李询又兼元帅府长史。

  韦孝宽领旨、谢恩,但神色漠然而又凝重。

  事后杨坚问智囊:“孝宽漠然而又凝重,何也?”

  高颎答:“此老向来持重,在大势未然明朗之前,要他不观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杨坚又问:“如何才算大势明朗?”

  李德林答:“必得并州总管李穆坚决反对尉迟迥,韦孝宽才会发起雷霆之一击。”

  杨坚的心情顿时沉重,那李浑去并州十八日了,为何没有回音?若非节外生枝,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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