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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杨坚的确是韬晦的大行家,他一方面借刀杀了宇文神举,另一面却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宇文神庆儿子宇文静乱。谁能想到,先杀其兄,然后又与其弟结成儿女亲家,天下当无此理!那神举的乃弟神庆本来颇涉经史,人也聪明,由于本朝多故,在痛定思痛中独有所悟,他发现:最聪明的人先死,平常人次之,最糊涂的人却是安然无恙!慨然叹曰:书足记姓名而已,安能久事笔砚为腐儒乎!于是尽烧藏书,专学糊涂。时至今日,他糊涂的学业大成,差不多可以进入糊涂虫的境界。对杨坚的临行指示,他似听非听,但每隔三五分钟必须点头一次,这不能漏了,至于一路护亲事宜,自有副使承当……

  杨坚也不愿与这宇文神庆多费口舌,转向司卫上士长孙晟。

  四儿杨秀与长孙览的小女儿的亲事已经定下,所以,长孙晟如今也算他杨坚的儿女亲家。这门亲事的确定可谓一举两得,得其势又得其才。对长孙晟的才能杨坚早就留意了,因为他干大事业,干大事靠拍马溜须的人不行,非真才实学者不可!在他的记忆中,长孙晟是第一号文武双全的青年。

  “长孙郎,老夫料定,你必是将来的名将,望你好自为之!”杨坚语重心长地说,“这回护亲远赴塞北,凡事你要多多担待。和为贵,如今乃多事之秋,北方是不能再开一个战场了;不过,突厥人贪得无厌,说不定哪一日又非打不可……”

  杨雄风风火火闯上大堂。

  看他神情,定有大事。杨坚转身问:“有事?”

  杨雄默默地递上了书信。

  杨坚略看内容,脸色稍稍一变,沉吟了片刻,转身对宇文神庆、长孙晟说:“便是这些,你们也该回家准备一下,明日即要远行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外。

  对二人的去影,杨坚似望非望,突然对杨雄说:“请李德林、高颎,到我书房!”

  信摊在书房的案上。

  三人聚首案上,审视杨雄送来的书信。

  李德林,淡眉,黑须,清秀的脸庞上双目如电,他已四十多岁了,冷静而沉稳。立在杨坚左边。

  高颎,浓眉大眼,国字脸,胡子虽长得旺,却呈淡黄色,也人不惑之年。居杨坚之右。

  书案临窗,又时值中午,信的字迹十分清晰,是仿王羲之的字体。

  这其实是封特殊的信件,它不似书信,更似一段编年史。如下曰:“宣政元年六月丁酉,武帝崩;戊戌,太子即皇帝位;甲子,诛齐王宪。
  闰月乙亥,立妃杨氏为皇后;七月壬戌,以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
  八月,以上柱国长孙览为大司徒,王谊为大司空(注:二人均为杨坚好友,
  姻亲)。

  大象元年正月,置四辅:以越王盛为大前疑,尉迟迥为大右弼,李穆
  为大左辅大司马,杨坚为大后丞。旋即,盛、迥、穆皆外放,杨坚实为独
  辅,不久改任大前疑。

  二月,诛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帝传位于太子阐,自称天元皇
  帝。

  五月,五王就国。

  ……”

  等等不一。记的都是史实,但却明确无误地暗示杨坚是有计划、有步骤夺权篡位的。末了,还记上杨坚等假诏自任大丞相,并进驻了帝宫。

  你要定写信人的罪,他说我写的都是史实;若不定他的罪,那信却千真万确指出杨坚图谋不轨!

  杨坚问李德林与高颎:“该当如何处理?”

  李、高面面相觑,继而低头不语。两人都不想先发言。

  “杀!”坐在一隅的杨雄抢先说。他现在是雍州别驾,杀了雍州牧,他副手即自然升为正职。雍州牧必然再兼任大总管,雍州的府兵有两个军,上面的总管必得柱国大将军才行。这么一来,他就可以连升三级了!

  “杀哪一个?”杨坚问。

  “先杀宇文贤,”杨雄思索道,“待公主离京去突厥后,再杀宇文盛和宇文招!”

  李德林、高颎依然不吭声。

  “你们倒是说呀!”杨坚催促道。

  “主公的意思呢?”高颎反问。

  “宇文贤手里有兵,是唯一带刀的王爷。独孤公不也说过:最可虑的是雍州总管毕王贤!心腹之患岂可掉以轻心?”

  高颎突然说出一句:“千金公主出国之前,一个也不能杀!”

  杨雄反问:“万一明日送行时,宇文贤出动了雍州兵,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高颎道:“你的禁军是吃干饭的?”

  杨雄又顶住:“雍州兵比禁军多三倍!”

  高颎依然道:“不能杀!不能杀!为万全计,也只能将宇文贤先软禁起来。”

  李德林依然不出一言。

  杨坚凝望着李德林:‘你因何一言不发?”

  李德林道:“我在想,往后我们准备开几个战场?尉迟迥的相州一个,韦孝宽的徐州一个,李穆的并州一个,司马消难的邱州一个,王谦的益州一个,还要再加上突厥的河朔一个?一个雍州,杨大夫都觉得难以对付,那全面开花却又如何?”

  “公辅兄该不是耸人听闻吧?”杨坚道。

  “不,这是实实在在的事。”

  杨坚暗暗吃惊,心怦怦跳,他知道李德林出语绝无虚言;但果如所言,六个战场并发,大家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待心情略为宁定之后,才缓缓地说:“这却要请公辅兄指教了!”他的口语转为敬重而隐含着陌生疏远之意。

  李德林暗自寻思:杨雄要杀宇文贤是急于取而代之,杨坚想大开杀戒自然也是急于取皇位而代之,要说服他们实不容易;但杀人势必多惹祸端,多开战场,这同自杀有何两样?更何况立德创业国祥方能绵绵不绝,滥杀无辜,杀人越货乃至越国,这又与强盗何异?便侥幸夺得皇位有了帝业,必然也是昙花一现而已!但数百年来,官场向以巧取豪夺为能事,杨氏伯侄耳濡目染的尽是阴谋诡计与酷暴杀戮,这广布德泽的深远影响他们又怎能真正理解?诚恐说了也是白说!何妨让杨坚伯侄自己去思索,待略有头绪,再加开导或许反而更好一些。想到此,他也隐隐觉得因人成事当真大难,杨坚也不是那么好共事的。当即叹道:“在千金公主出国之前,一个人也不能杀。主公天纵英明,这道理当能理解!”他略一停顿,又说,“至于战端,迟早是要开的。我们现在要想的是尽量少树对抗之敌,唯其如此,方可指望成功。”

  杨坚也在沉思李德林的话,也不急于问明何以会开那么多战场的因由。

  高、李两人告辞出去了,明日公主远嫁突厥,诸事安排虽有职司负责,但他们还得去关照一下。

  杨坚望两人的去影,暗忖:我的智囊都反对杀毕王宇文贤,只恐不无道理。那宇文贤总算是大姨的儿子,对我夫妻向来百依百顺,礼敬有加,早晨还亲自送来了一件名贵的狐裘,一条七斤的黄河大鲤鱼。鲤鱼虽为常见之物,但七斤大小的却是无多。现在此人大概还同他的姨母拉家常,假如不是有意与我作对,我又何必平添滥杀无辜之名?想到此,忽道:“那宇文贤……早上还送来了一件名贵狐裘,一条七斤的大鲤鱼,要是居心与我作对,何必收到五王书信之后,又来送礼?”

  杨雄沉吟了一阵,才说:“小辈以为,他送狐裘给伯父,意含讥讽,那是应了一个骂人的成语‘狐假虎威’;七者缺也,七斤鲤鱼便是‘缺理’之意。伯父若将五王信件的内容与宇文贤送礼的用意两相印证一下,当知小辈之言并非穿凿附会。既然宇文贤今日胆敢公然讽刺伯父,说不定明日在灞桥为公主送别之时,便会发动兵变。伯父也说过,他是唯一带刀的王叔;心存侥幸,万一被他杀了,岂非大大不值得!”

  杨坚心情不免又紧张起来,目光又落在书案的信件上。那书信是宇文招的笔迹,如今他最忌惮的便是这个宇文招了,此人曾协助武帝诛杀权臣宇文护,如今这老姜自然更辣了,既已出手,首先要掌握的恐怕就是毕王贤这把刀了!所以,明日兵变不是不可能的,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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