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历史小说 > 隋文帝 | 上页 下页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神举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宇文神举是武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武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武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神举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王轨和上柱国尉迟运,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王轨出任徐州总管,尉迟运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

  唯独宇文孝伯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王轨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神举和尉迟运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宇文孝伯忍不住道。

  “还说什么?孝伯!”宇文神举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王轨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乌丸轨,你胡说八道!’宇文孝伯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王轨还有一个姓,叫“乌丸氏”。那是周文帝于开国之际为了笼络汉人,赐给汉人三十六个将领的鲜卑姓氏。如李弼赐徒河氏,赵贵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频氏、杨忠普六茹氏……不等。

  王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宇文孝伯急切打断王轨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王轨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有一回,武帝问我:近来太子如何?我说,依然如故,武帝不乐。我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宇文孝伯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王轨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宇文孝伯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武帝的孝陵说:“弥罗突,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在你的前头,已经有两个皇帝哥哥输给宇文护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处境是何等的严峻!你的帝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那时,你才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你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精明强悍的宇文护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你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宇文护对你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你的戒备!你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宇文护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那一日,你忧愁满面对宇文护说:哥,太后春秋已高,嗜酒难戒,喜怒无常,大伤圣体。弟虽屡次劝谏,终是无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这里有一篇《酒诰》,哥能进宫为太后诵读一遍,劝解一番吗?或许太后听后从此就戒了酒。宇文护点头答应了,他大事独裁,小事有时还是听你的。便这样随你入宫见太后去。一路上绝无任何异常之象,况且宫中他早安下了无数钉子,有异常之处也早就通报了。他见了太后,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诰》有板有眼地诵读起来。而你弥罗突向来格外规矩,当太后与宇文护对坐,叙家人之礼时,你总是侍立一旁。便在宇文护读得忘乎所以之际,你悄悄从袖中取出了玉挺,猛击宇文护头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神举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武帝击杀宇文护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武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宇文孝伯依然冲着皇陵说:“弥罗突,你平定北齐兼并东夏,最后统一北方,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两年时光……”

  “那长江以南也统一了!”尉迟运断然道。

  宇文神举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弥罗突,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即位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弥罗突受偌大委屈……”

  王轨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宇文护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宇文孝伯哭道:“当年刘聪立五个皇后,后汉族踵而亡,弥罗突,你的儿子现在也立了五个皇后!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哥哥明帝能让你接替皇位,你为何就不能让齐王宪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齐王被杀了,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王轨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尉迟运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尉迟纲。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东魏兵见李穆如此轻漫宇文泰,以为不过尔尔。当时,西魏人都是胡服,从服饰上很难体现等级来,因而认定:原来是个寻常军校,于是不敢恋战,纷纷舍之而去。而宇文泰见李穆有意让出坐骑,也赶紧上了战马。父亲尉迟纲骁勇而有膂力,善骑射。此时箭无虚发,他先射落临近的一个东魏骑兵,让李穆跃上敌人的坐骑,三人且战且走,终于冲出重围,重振旗鼓,结果反败为胜……

  父亲尉迟纲是宇文泰的外甥,当其时也,于国于家都无袖手旁观之理。想到此,尉迟运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无名指已经断了一节,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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