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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下午的课,维克多听讲比较认真。教师娄皮尔·德·富尔锡先生也是个高个儿,四肢生得象脱了节;两只不相称的肩膀抬着一个带麻点的长脸,他行动很活泼有力,进了教室,一步就跨上讲坛,在黑板上画图,演数学题,象风驰电掣,雷霆霹雳。这火箭似的速度打动了维克多的心,有一个时期,维克多热爱这些数目字,但是,在别的课上听讲仍不留心,因此知识里存在着许多漏洞。为补这些漏洞,他只有靠着自己的想象办。有几次,他曾为最困难的题目找出意想不到的复杂的解法。这奇异的学生对娄菲皮尔·德·富尔锡就成了一个难解的问题,他聪明的妙想和异常的无知一样令人称奇吃惊。

  在维克多的同班同学里有维克多· 雅克曼,后来成为有名的东方语言学者。他对科学的天分如此卓绝,只要听人口说命题之后,就能演算出来;他说起x、y等字来,就象说本国语言一样。他性情机敏,态度潇脱,生着一头蓬乱的黑发。他求学问简直轻松之至,从代数转到化学,仿佛是游览风景一样地从容自在。

  另一同学,名叫勃隆台。勃隆台意思是黄,他的头发果然就是黄的。他很喜欢维克多。维克多得学院表扬,勃隆台曾赠诗祝贺。生活把两个诗人分开了。维克多·雨果先生多年没有看见他的才老同学。在他进法兰西学院的那一天,接受新院士入院的会场司令双手举院士佩刀给他。这人便是勃隆台。由于巧合,维克多在他学院事业的早晚两次都碰着了他。当初,勃隆台向维克多致敬礼时,用的是毛笔,后来用的却是佩刀。

  欧仁谦逊地把巴黎学院的光荣让给了弟弟,自己却向外省学院活动。他写了一首歌咏盎季安公爵之死的诗,得到图卢兹文艺竞赛的奖金。他在诗里,发挥他的保王主义思想,猛力攻击谋杀事件的主犯和其同谋,并且警告缪拉:

  喔,缪拉,卡拉布里亚的人民和岩谷在等着他,

  它新生的鹰隼在搜寻你呢。

  一八一八年八月,兄弟俩离开哥尔第埃学塾,回家和母亲同住。这时雨果太太已不住在寻南路。雨果将军退伍后的半俸不能供给她花园的享受;她在小沃古斯丁路十八号三楼租了一个房金较少的寓所。她不能完全放弃树木花草,自己不能植树养花,至少要看看别人的花木;从这里的楼窗望出去,她还可以看见拉罗什富科故园里花木的残余。

  房子紧贴着小沃古斯丁博物馆,原先是旧小沃古斯丁修道院的一部分。雨果太太的卧房的天花板是拱顶的,也就是先前修道院祈祷堂的一部分。两兄弟的工作室向博物馆的院子开着门。院子里堆满了雕刻品和建筑物的碎块。在大革命之后,凡人生前和死后的一切不平等现象都应该取消,原来圣德尼的王坟都迁到小沃古斯丁博物馆,使国王的尸骨和平民的尸骨同归于公共的土壤。欧仁和维克多就面对着这些王坟。但是路易十八认为,国王们即死后,也不能和普通人埋在一起,又把他们的坟迁回圣德尼。维克多眼看着把这坟迁走,心头剩下一片空虚凄酸。

  不久,维克多的生命里有了另一种非学院性的兴趣。雨果太太有一种习惯:每天晚饭后要上富歇太太家串门。两兄弟在家的时候,便和母亲一起去。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年的冬季,图卢兹馆的号房几乎每天晚上都看见欧仁和维克多手挽手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他们的母亲。她手里提着一个手提包,身上穿着浅红色的绒布长袍,背上披着黄底棕榈叶花披肩。

  富歇太太把客人让进她的卧室。那里女客有一只她常坐的椅子,放在壁炉的一边角落里。她不去披肩,不脱帽子,坐下来,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件针线活,动手做起来。富歇先生自从拿破仑下台以后,不再在军政部里熬夜,占据着壁炉的另外一边。他身旁放着一只独脚架,架上放着蜡烛和他的烟盒。在富歇先生和雨果太太之间,有一只桌子,富歇太太和她女儿在桌子旁边做着针线活。欧仁、维克多和维克多·富歇在炉对面围成一个圆圈。

  夜晚过得很沉静。男主人的身体,因积劳影响,不宜于多活动,多谈天;他不喜欢别人注意他,甚至不喜欢别人问他身体的好和坏;好象他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而感到羞愧,老躲在一边,把头埋在书本子里。富歇太太天性沉默,又为不扰乱她丈夫,平日很少说话。欧仁和维克多在精神生活上虽十分自由,在日常生活中却守着严格的规矩。母亲从小教他们,别人不问他们的时候,不许随便说话。雨果太太时时放下活计,看看炉火,或者打开烟盒,因为她也象富歇先生一样,嗅鼻烟。她把烟盒送到富歇先生前面,说;“噢一点吧,富歇先生。”富歇先生回答:“噢”,或“不嗅”。这两句话,再加上“你们好”,“明儿见”,常常就是整个夜晚交换的谈话。

  这些沉闷单调的晚会对于维克多可有着一种吸引力,起初大家不明白。晚饭一完,他就准备走,他催促行动迟缓的欧仁。到了路上,他需用很大的耐心,才不致超出他母亲的前面。偶尔有一天不上图卢兹馆去,他就显得悒郁不欢。

  革命没有尊重法国国王的坟墓,也没有尊重他们的雕像。享利四世的尸体被掘出的时候,他的雕像也被打倒了。但是,这是一个比较得人心的国王,人们利用他尸体出土的机会,把他的面型模了下来。勒莫就用这个面容塑造了巴黎新桥上的那个骑匹的铜像。铜像很大,在安装那一天,用绿色帆布包着,二十多匹强壮的马把它拉了工场,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这看热闹的人就有维克多。起初一切顺利,马的力量是胜任的。但是到了河边,桥堍子很陡,马拉不上;鞭子打,马夫骂,都无济于事,可怜的牲口使尽了劲,但马路是滑的,劲也是白花。于是群众把马卸下来,用人来代拉,有的推轮子,有的推车杠,有的推车身,只要有放得下一只手的地方,就有人插进来,推、拉、挽,终于克服了太陡的桥堍子。不用说,维克多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一年图卢兹学院发表了诗作奖金题:《享利四世铜像的光复》。这正是维克多份内的题目。维克多经过了巴黎学院的失败,头脑已经清醒了一点,看见曾给欧仁资金的图卢兹学院,自然受了诱惑。再则,他参加这竞赛也并不一定夺掉欧仁的机会,图卢兹的文艺资金,在诗的一项之内,不象那些吝啬的学院,不是一名,而是七名,两兄弟可能获得的花冠,是够戴满一头还有余的。

  其余的六名资金,题目可以由投稿人自拟。维克多有一篇现成的稿子:《凡尔登的童贞女》。他就投邮寄出了。他正预备写《享利四世铜像的光复》,雨果太太忽然染了肺炎,其时正在冬天,病势因此特别沉重。投稿的事情被忘掉了,兄弟两人日夜守在母亲榻边。有一天,雨果太太病势已退,问维克多第二首诗寄出没有;维克多说,他没有写,并且,此刻要写也来不及了,因为,如果想赶上期限,非明天就把作品投邮不可。雨果太太因为自己的病耽误了这件事,甚是不快,随即就睡着了。维克多看见母亲心里惆怅,立刻着手写,就在母亲榻边将诗做好。第二天雨果太太醒来,已发现稿子在床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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