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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再者,我还是一个残疾儿。不能说残疾儿就不好找朋友,但与我同龄的小病员一开始见到我,一定会大吃一惊,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果多一些时间,和在学校里一样,他们一旦习惯了我,就可能产生与我结交的自信,但可惜的是相处的时间太短,结果,在还未成为朋友之前,他们就出院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特别伤心。这就是医院的一条规定。因为害怕住院区内喧哗,医院不允许14岁以下的儿童探视病人。我听说我的同学都想来医院看我,但因为有这一条规定,他们的愿望实现不了。我把与同学们的玩耍嬉闹作为生活的中心内容,作为生命中快乐的源泉,但现在却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任何一位同学的面,就好像我一个人被丢在了沙漠中,不光是孤独,还有恐惧。

  在这种孤独和恐惧的煎熬中,我精神萎靡,一蹶不振。一天,护士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就与我说话。住院这么长时间里,我与人说话的机会太少太少。那一天我与护士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什么都说,手术的事,学校里的事,住院的事,我喜欢卡通的事,还有我感到孤独的事……

  那位护士自始至终一直在微笑着听我说话。当我说完后,她伸过手来轻轻放到我的肩上,我骤然感到了一种温暖,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甜蜜感觉。这种感觉从我的肩膀传遍全身。我深深体味着这种感觉,渐渐地心神安定下来,心中原本绷紧得像一条丝弦一样的东西,突然断裂。这时,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我先是吸泣,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想快点回家……”

  哪怕是些许的关怀,当时的我也能痛切地体悟到。和蔼、温柔就是温暖。以前,我总是受到老师和同学们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感激之情是那么地淡漠。今天的感受,对于我也许是一剂良药。

  母亲把我的情形告诉了高木老师。高木老师心急如焚,他在班上向同学们建议:“大家给住院的乙武写信吧。”

  但同学们的回答完全出乎高木老师的预料。

  “老师,我的笔记本正在同学们中间传着呢。我想让同学们每人画一幅画,然后把笔记本送给乙武。”

  “我们正在折纸鹤。我们要送给乙武一千只纸鹤。”

  “我昨天到乙武家里去了。我送去了点心。我想让乙武在医院里吃。”

  这是同学们的一片心啊!正是靠了这种真情,我才顺利度过了最后的住院生活。

  手术后,两个月过去了。取下了石膏,又抽了线。在盥洗室里,我战战兢兢地从镜子中看我的后背。从肩膀经助下,直到腰部中心,后背像用剪刀剪开了一样,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

  父亲说:“到寒假的时候,还要在右肩背再做一次同样的手术,也会留下这样一条疤痕。乙武,到那时,你的后背上就是一个‘V ’字了,胜利的‘V ’。”

  这是一条疤痕,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它像一条系着勋章的绶带。

  ◎第八章 乙洋印刷

  §冈老师

  升入五年级,我的班主任换成了冈老师。冈老师二十来岁,学生时代曾是美式足球运动员,身高一米八零,腰宽体胖。当年登弘法山的时候,他曾对高木老师说:“请让乙武一起来吧,实在不行,我就背着他。”所以我对冈老师的印象极好。他与同学们在年龄上相差不大,相互间能够很好地沟通理解,因此受到同学们的一致爱戴。

  实际上,我刚入用贺小学的时候,冈老师就是我的两位班主任候选人之一。当时的冈老师,刚刚当老师不久,校长认为,做乙武这样需要特别照顾的学生的班主任,冈老师毕竟还嫌年轻了一点儿,于是决定让高木老师做我的班主任。四年过去了,高木老师到了退休的年龄,冈老师作为我入学时的班主任候选人,这次继任高木老师成了我的新班主任,我与冈老师之间结成了最直接的师生关系。

  新换了班主任,我多少感到有些紧张。这种感觉是从一次大扫除开始的。那一次,我像以前一样,用两条残腿夹住抹布,干擦地板。两条残臂夹不住抹布,我不能擦拭墙壁和课桌。我只能擦地板,而且是干擦,因为我不能把抹布湿水,否则我的腿和屁股就会湿透。冈老师是第一次看到我擦地板的样子。

  “乙武,我有话对你说。请跟我来一下。”

  冈老师让我跟他到办公室去。

  “冈老师为什么突然对我生气了?”我大惑不解,顺从地跟着他来到办公室。冈老师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立住,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样以来,我们之间一下子缩小了一米多的身高差距,我可以不太费力就能面对冈老师了。我与冈老师正儿八经地对话,这是第一次。

  奇异的机器

  冈老师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像写字板一样的东西,然后放到地板上让我看。这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乙武,你不能和同学们一起打扫卫生吧?”

  “嗯。”

  “别的事,如果不请人帮忙也做不了吧?”

  “嗯。”

  “那么,你可不可以用这个机器为班级做点事情呢?”

  冈老师的话意味着在我的问题上他与高木老师的想法完全不一样。高木老师主张我不搞特殊,要尽可能地与大家一样,而冈老师则主张,我如果做不了大家做的事,就去做别的事,以此予以补偿。这不单纯是教育方法的不同,其中也有冈老师的苦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同学们的身体发育显著加快,我再也不可能像小学低年级那样做什么事都和大家一样了,如果强求一致,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另外,冈老师还有这样的考虑:在今后的学校生活中,乙武需要他的班主任和同学们帮助的事,会越来越多。当然班主任和同学们都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但这对于总是请求别人帮助的乙武来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长此以往说不定他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把自己变成一个废物,心胸、度量也将越来越小。

  乙武应该找到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想到自己会引人注目,乙武也许会精神十足:“为了大家,我要干事。”这一点自然不用怀疑,但让他干什么呢?就让他掌握笔记本电脑的操作,为全班服务吧。

  冈老师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有了这次与我的正儿巴经的谈话。

  用我的这么短的残臂,能够操作笔记本电脑吗?我对机器操作并不擅长,能自如地使用这个笔记本电脑吗?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刚过一会儿,我就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一敲键,屏幕上马上就映出文字。眼前这个奇异的小机器,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玩物。

  第二天,冈老师决定成立一家“公司”,公司的名字就叫“乙洋印刷公司”。“乙洋”是我的名字乙武洋匡的缩写。一个特大茶色信封,上面印着公司名称,是用非常漂亮的字体印上去的。

  “加油!老板。”

  冈老师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把那个特大信封递过来。我们决定,今后就用这个信封装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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