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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海特从后门走进这幢房子。这样的后门,简直可以当作马里兰州任何一个农场的前门。李将她带到一位身材魁梧、长一脸枣红色胡子的主人跟前。主人正在擦枪。

  “弗赫特里先生,威尔明顿那边情况怎样?”李问。

  “不妙啊,”主人摇晃着胡子,说,“到处都是巡逻兵。还颁布了一条有关逃奴的法令。”

  “怎么说?”

  “每个逃奴都必须送归原主,否则就得罚款。”

  “一纸空文。”李说。

  “年轻人,”弗赫特里用警告的口吻说,“要注意,这条法令现在在各州都已执行,捕奴人要在整个美国采取行动,直至加拿大。”

  “捕奴人到了北方,到了波士顿或布法罗,日子不会好过。”李反驳说。

  “我也认为他们情况不妙,”主人郑重地说,“不过法令终归是法令,警察也有义务协助捕奴人,法院、县长、市政官员都有这种义务,甚至连部队的军官也不例外。啊,都有这种义务!制度终归是制度啊!”

  “收货吗,弗赫特里先生?”

  “收!”产人把枪放到一边,很认真地说,“制度终归是制度,可是,在德国,我为自由战斗过,反对过军人和警察,这才是更重要的制度。——这位太太叫什么?……哈丽特?欢迎你,哈丽特太太!”

  弗赫特里先生讲话慢条斯理,喉音很重。他的食指总是向上指着,显得煞有介事,海特觉得有些奇怪。弗赫特里的四个女儿,也酷似她们的父亲;说起话来好像嘴里含着一块滚烫的土豆,食指也是向上指着。不过使海特最为惊奇的是主人的奶牛,它们一头头梳洗得干净发亮,有时把脖子上挂着的铜铃摇得丁当直响。弗赫特里家不仅有摆钟,还有好些书,都用牛犊皮或猪皮作封面。每张床头,都挂着一块小布巾,上面写着“晚安”二字。

  “这座新房子,你喜欢吗?”主人问。

  “喜欢,老爷。不过,请原谅,老爷,我最喜欢牲畜棚。您家的牲畜棚不单可以关奶牛,富人住进去,也不会嫌弃。”

  “那可真野蛮,”弗赫特里说,“人,应当住在卧室里。”

  哈丽特在这座房子里呆了四天。主人到威尔明顿去了一趟,回来时显得忧心忡忡。

  “完全想象得到,”他说,“追捕南方各州逃奴的猎手全聚集到这个县来了。嗨,那些人真是面目可憎哪!浑身酒气,恶臭熏天。可以肯定,他们是在这一带捞外快……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些馋嘴老鹰……”

  “老爷,我看,你是想说‘鹞鹰’吧?”

  “对,对,谢谢你,哈丽特太太!‘鹞鹰’,正是鹞鹰……现在只好去找纽卡斯尔的乔·菲利普斯,虽然这不是走直线……嗯,对……不过应当去……鹞鹰已经出现在我家附近了。”

  “乔·菲利普斯是谁?”

  “啊,一个最可靠的人……很聪明……又机灵……可惜加勒特本人不能到这儿来。不过他也不会离开威尔明顿,这儿人们都能认出他来。”

  “加勒特是谁,老爷?”

  “太太,请别称我‘老爷’,好像我是人贩子似的。要是不会叫我的名字,就称‘先生’好了。托马斯·加勒特是个大伟人,是个教友会徒,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关键在于他是枢纽站站长,能够把成百上千的奴隶从霸主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五年前,他受到了审判,他的全部财产都拿到市场上拍卖了。县长曾对他说:‘托马斯,我看这种悲剧不至重演了吧?’加勒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朋友,尽管我一文不名,但无论你在哪里碰到吃不上饭的逃奴,请通通送到我这里来。’我真愿他当上总统,可霸主们死也不会答应的,死也不会。”

  当天,弗赫特里就把海特藏进篷车,送往纽卡斯尔。傍晚,马车摇摇晃晃驶进城边的一座小院落,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就是自由人,木匠乔·菲利普斯。整个院子里,到处挂满粗绳,堆着木板。按照德拉韦州的法律,菲利普斯无权制作舳舨和大艇入水,只能造些部件;船体总装的活得由白人师傅干。

  “难哪!弗赫特里先生,”菲利普斯说,“真难!不过……我们试试看。这里还没贴出哈丽特·塔布曼逃亡的布告,不过,捕奴人消息很灵通。我们试试吧!”

  海特告别了弗赫特里。

  “关键是别泄气,太太,”临别,他举着食指对海特说,“谁有作自由人的打算,他就已经有这个权利了。”

  “我能得到自由,”海特回答说,“要不我就死去。我有死的权利。”

  弗赫特里握握海特的手,用手巾擦擦眼角,摇摇头,上车回去了。

  确实,乔·菲利普斯是个很机灵的人。他把海特藏在板棚里。有好几次,海特一听见院子里有人声,就赶紧溜进土豆窖。南方各州的自由黑人总是遭人怀疑,海特的处境也就不大安全,那些巡逻队连板棚也会搜个遍。

  “有了!”海特来到的第三天,菲利普斯喊道,“威尔明顿正在修桥……我们试试看!”

  海特不明白修桥与她逃跑有什么关系,但她没有吱声。对那些为了她而不惜丧失财产甚至生命的人,她是十分信任的。……重又坐上篷车,重又开始了在黑暗中颠簸。凌晨,菲利普斯的马车停在一座小树林里了……

  木匠没有马上着手实行他的计划,他只是在桥边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桥上,白人正在铺设新的桥板,黑人在搬石头、凿石料。过了约摸两小时,菲利普斯叫来一个黑人,大概是个工长,在栅栏背后同他叽叽咕咕谈了一阵,然后才高兴地回到篷车前。

  “迪克说,如果他能把桥上的白人发动起来,那么,早饭前一切都可以弄好。”

  中午时分,来到大车前的不是黑人,而是一个白人石匠。他穿着围裙,头戴一顶式样很奇怪的高制帽,帽子一直推到后脑勺。

  “这是装碎石的小车,”海特听见有人说话,“这是要用的东西。老板吃午饭总要喝酒,要在小酒馆里呆到下午四点钟。”

  “伙计们都同意吗?”

  “我的人可以担保。”石匠回答。

  “我们试试吧!”菲利普斯高兴地说。

  又过了半小时,他向篷车里张望了一眼,悄声喊道:

  “海特!”

  海特从麻袋布下面爬出来,看见三个白人推着一辆大独轮车,带着铁铲。

  “海特,”菲利普斯说,“你躺在小车里,我们在你身上盖满碎石。这很重,也不舒服,不过你得忍耐,直到威尔明顿。你很坚强,忍耐二十分钟吧。他们会把你运到托马斯·加勒特家里去,行吗?”

  “我吃得消。”海特说罢,爬进了小车。

  大家给她盖上一块麻袋布,再小心地往上堆碎石,干了好大一阵。碎石堆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刨得平平的。他们吩咐海特“要像死人一样躺着不动”,菲利普斯走到远处看了一番,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了,于是大家把小车推走。

  海特能够呼吸,可是,由于呼吸得太厉害,碎石就在她背上滑动起来。她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命令道:“别动,要像一具死尸!”重量主要压在腿上,她觉得压在身上的简直不是碎石,而是一块石板。她的腿仿佛被压坏了,最后完全失去了感觉。脑袋嗡嗡直叫,眼里直冒黑圈。她觉得是一座大山紧紧压在她身上,连气也出不了。小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来簸去。从条石马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海特顿时清醒过来。这声音使她瑟缩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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