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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从此,书生性情变得古怪起来;他仍然布道,但颠三倒四,信口胡言。他对上帝讲得越来越少,对正义却讲得越来越多。他在黑人们众目睽睽之下,沿着林间旷地东窜西跑,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怒不可遏,好像有人欺侮了他。有一次,汤普森博士细心听过他的布道之后,禁不住哈哈大笑,说“黑人需要自由,就像马需要长犄角”。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萨姆·格林疯了。老太婆们只见他手提一个棕色破布包,在小路上大步流星窜来窜去,像有一群恶狗在后面追他。他有时跑进森林,成天不露面,靠别人施舍捱日子。人们给他一点残羹剩粥,有时给点儿肉渣、玉米饼或面包干。

  至于棕色布包里的神秘东西,老太婆们发誓说,那肯定是一本《圣经》。

  金秋季节到来了。村里的人管这个时节叫“收割”。南方黑人不知天时,也不懂节气,他们甚至只按事件来称呼某些年份。比如爱德华·布罗达斯老爷作古那年,人们就称作“老爷故世年”。还有什么“早寒年”,那是指布罗达斯下葬前几年的事。在很久以前,据说还有“风暴年”,那时风暴吹毁了整个村子,掀掉了巴克镇教堂的大屋顶。不过,那时的事儿只给人们留下了影影绰绰的回忆。

  今年的收割也同往常一样,在霍普金斯的监督下进行。田野里只见花花绿绿的头巾一排排往前移动。海特·罗斯也拿着镰刀,同大伙一块儿割稻。她放开沙哑的喉咙,加入了无休无止的大合唱。他们唱的是《圣经》中大力士参孙的故事,说他“左手撼台柱,四壁摇摇晃晃;右手撼台柱,房屋隆隆倒塌……”

  男人都在前面割稻,他们也唱着参孙的故事。他们干活总是漫不经心。收成如何,主人的财富如何,与他们有什么相干!他们干活就是这么个样。他们一会儿瞟瞟监工,一会儿望望太阳,然后去重复一个又一个的机械动作。太阳,啊,上帝饶恕,它就像挂在天上一动不动,怎么也不往西沉。歌声像鞭子一样催促奴隶,他们机械般干着单调的活儿,偶尔弹弹头上的汗珠。

  海特很有音乐天赋,像她这样的人南方称作“尖耳朵”。她发觉歌声不整齐,仔细一听,是有个男声唱得不对,扰乱了整个合唱。她很快断定出这不协调的声音发出的地方。原来,这发自布道者的儿子、那个高瘦笨拙的萨姆·小格林。海特倾听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问题在于萨姆唱的是另一支歌:

  阳光普照,忽儿惊雷传遍,
  上帝在天庭呼唤:
  “勇敢些吧,我的先知,
  要自信,更要大胆,
  不可在此久留连!”
  我要悄悄穿过森林,
  去找耶稣,重返家园。
  无论路途多凶险,决不在此久留连……

  海特惊异地看看萨姆。这首歌是好多年前在弗吉尼亚州被绞死的奈特·特纳起义者们唱的呀!它早就遭禁了。谁唱了这支《特纳之歌》,谁就要挨棍子,蹲监狱。监工们听见这支歌,就会立即抓起武器。不过此刻霍普金斯一点也没有听见。萨姆见海特在注意他,打了个马虎眼,不再唱了。合唱继续着,大伙还在高唱参孙。萨姆握着一把割稻弯刀,忽然拔腿就跑。

  霍普金斯没有立刻回过神来,他正站在稻田对面。一个黑人牵着他的马,站在离他30来步的地方。干活的人转过身去背朝萨姆,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大概为了惹监工发火,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条丝理地擦头上的汗珠。霍普金斯走上前,用膝盖头往他背心一顶:

  “狗杂种!”他高声骂道,“主人的面包是白吃的吗?得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霍普金斯老爷,”那黑人凄切地说,“年纪不饶人哪!连‘早寒年’那些日子我都记得啊,现在没劲了,霍普金斯老爷……”

  “你就该快点死,好吃懒做的东西!”霍普金斯破口大骂,“不干活,要你干吗!”

  “我只是擦擦头上的汗,霍普金斯先生,偷懒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汗往脸上直流,不好干活。上帝作证,这是真的。我一向老实干活,可上帝安排,我出汗了……”

  “少废话!”霍普金斯暴跳如雷,“再啰唆,我叫你吃鞭子!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人?你们总设法磨嘴皮,然后赌咒发誓,说是我霍普金斯老爷找你们有事。我早考察过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你们狡猾得像狐狸!喂,你们站在一边作什么鬼脸?干吗停下活儿,谁让你们休息的?——怎么,萨姆·格林在哪儿?……”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一齐挥镰割稻。监工一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奴隶逃亡都是在更深夜阑的时候,要不就是在礼拜天或元旦。很少有人直接从田里逃走。“萨姆·格林逃了!”过了几分钟,霍普金斯才恍然大悟。他拔腿向自己的马奔去,可是马夫早有预见,先就把马牵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霍普金斯飞身上了马鞍,策马疾驰而去。他还招呼几个年轻人跟上他,其中有海特·罗斯。

  霍普金斯可真倒霉:他现在没有帮手,他的几个爪牙都押运木材到坎布里奇去了,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霍普金斯叫这几个黑人跟上他帮忙,主要是怕他们趁自己不在也逃之夭夭。

  几个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他们看样子在没命地往前跑,可步子却跨得很小很小。他们使劲跺脚,搞得尘土飞扬,但跑得并不比悠闲踱步的人快多少。过了15分钟,他们才看见霍普金斯的马拴在谷仓旁的栅栏上。

  从仓库里传来霍普金斯的声音:

  “放下刀子,恶棍,放下刀子!不然我要开枪,就像打死一条疯狗!”

  “哪怕打死我,”这是格林充满绝望的声音,“也不让你抓住。”

  几个年轻人心如刀绞,相对无言。

  “追上了。”海特恨恨地说。

  霍普金斯握着手枪从谷仓里钻出来。他满面通红,帽子也不知哪儿去了,蓬着一头乱发。

  “过来!”他喊道,“把这下流坯给我捆起来!他要不是能值500块,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霍普金斯老爷,您知道,”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说,“我们理当尽心尽力给您帮忙——这您看见的。可他要是用刀乱砍,我们可招架不住。要是他手起刀落杀死我们一两个,汤普森老爷可就亏大本了。所以,霍普金斯老爷,我说最好让我们回去,拿上两三把镰刀,啊,看来还得搞把斧头,还要绳子、马车……”

  “住嘴!黑畜生……海特·罗斯,你来!”

  他又钻进谷仓。

  海特慢吞吞来到谷仓门前,往里面窥视。

  里面的情景可怕极了:霍普金斯握着枪,在堆着粮袋的磅秤旁追跳。萨姆举着钢刀,在粮袋背后左冲右突。他十分紧张,目光逼人,像要把钢刀掷向监工。

  “海特,你从后面绕过去!”霍普金斯咆哮着,“抱住他的肩膀,快,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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