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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G·安德尔斯的论述是在一种教条式地规定了的基本观念基础上进行的;尽管他处处小心翼翼,似乎有时仍然没有集中精力充分考虑这一基本观念。这种基本观念是在极左人士的圈子里风行的一种估计:大于世界中一切昏暗的、深不可测的、混乱迷们的、合乎自然却不理智的、制造痛苦的、精灵般的因素(正直的文学家卡夫卡对这些没有闭口讳言,而有时甚至是极力强调)都有可能简单地随着宣布而消失,像变戏法一样变掉;同时,面对不可理解之物,面对人类的局限性心中产生敬畏是耻辱。世上存在着可取消的(不高尚的)不幸,然而也存在着无法取消的(高尚的)不幸,对这二者的区分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至今毫不懂得的。我感谢托马斯·曼在他美丽的、博学的论文《歌德和托尔斯泰》中提示了歌德怀着与自然密切相关的感觉写给“最高自由的歌手”席勒的信中一段话(写这段话的人恰恰是心中充满了光明的歌德):“您很快将看到,您的关切对我来说有着多么大的好处。随着进一步熟悉您将会发现我心中的一种昏暗和踌躇,这是些我无力驾驭的因素。”卡夫卡始终视歌德为人类的最高导师不是偶然的,倘若他真是安德尔斯所认为的颓废派,那么他是绝不会有这种偏爱的。“昏暗和踌躇”——它们在真诚的、努力的人心中也有一席之地。只是不能对它们屈膝投降;而卡夫卡也从来没有堕落到安德尔斯强加于他的丑恶的奴才性中去。证明:见我这篇辩护文章开头处分列两行以作对照的言论。

  卡夫卡无须任何辩护。但如遇到一些卡夫卡论者不断地全然不顾他的与消极方面(这方面我并不否认)并存的正面的积极方面,——安德尔斯就是个极端的例子——那么总会刺激着我不断奋起反击(尽管我对论战十分反感)。

  安德尔斯论述道,陌生性、孤立性是卡夫卡的基本经历,这是正确的。但如果说他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对成语的字面理解(照这说法,小说《变形记》便是取材于成语“肮脏的甲虫”的),则是荒谬绝伦;这就像声称西格弗利德磨大刀的故事只不过是谚语“人人都是自身幸福的铁匠”进一步的语言上的扩充一样。——这类破烂的卖弄聪明之说可惜充斥着安德尔斯的全书。书里也充满了疏忽性差错,比如他让阿尔忒密丝(而不是阿芙罗狄特)从大海的浪花中诞生(57页);还有不是一处、而是多处将卡夫卡创造的形象奥德拉代克(根据斯拉夫语系词源:无办法可使的人。拉代=办法、建议)变成了脱离词源学的奥德瓦代克。应该公正地强调,安德尔斯之分析的起点是正确的。只不过他很快就通过前面提到过的“手腕的转动”把事情扭到错误的轨道上去;他强调得太少的是:卡夫卡在人的孤立性、无爱心上看到的是罪与原罪,是人必须抗拒的,否则正义的惩罚便会降临,当然他将这种惩罚描绘上了一定的暴虐色彩。可是怎么能将卡夫卡称为一个无信仰的人,认为他的长篇小说“在转圈子”,他唯一的“行动是在成百上千种可能性面前犹豫、思虑”呢?怎么能把他刻画成一个“哲学上和道德上毫无可取之处的作家”(!),一个“受鄙夷的无神论者”呢?在他的言论中明明有一些毫不隐晦的表达信仰的句子,如那关于旅行车的比喻式故事,即使这个故事在全部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其实它有许多姐妹篇),那也已足够使他上升为宗教信仰者。现引录如下:

  你若不停地向前跑,继续击得温和的空气飞溅,双手

  像鱼翅般张开在身侧,在睡意朦胧中目光匆匆扫过你所经

  过的东西,那么你会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子从你身边驰过的。

  你还是站稳为好,以目光的力量使根须长得又深又广—一

  什么也不能把你卷走,那些不是根须,而是你有目的的目

  光之力量——,这样你便能够看见横亘不变的昏暗的远方

  了,除了那辆车外,什么都不会从那儿来。它向你驰来,越

  来越大,在他抵达作面前的瞬间,它将填满世界空间,而

  你倒入它的怀抱中,就像一个孩子倒入一辆旅行车的软垫

  中,车子穿越暴风雨和黑夜行驶着。

  现在由我的朋友维利·哈斯整理出版的《致密伦娜》已问世,那么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卡夫卡精神上的爱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安德尔斯毫不犹豫地断言,爱情的神圣化始于歌德的“将我们拽到身旁”,仿佛从来不曾有过柏拉图、不曾有过但丁似的),他是多么深地信赖暗中运筹帷幄的力量,相信这些力量在任何情况下都支持着人类争取正义与和平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这正是安德尔斯完全忽略了的卡夫卡神奇的、关键的话。我在别处已经谈及,这一点在格言中比在小说中表现得更明显。在小说中卡夫卡全身心无顾忌地投入,在沉思(往往也在书信中)的水晶体中他控制着自己。长篇小说明显地变得更加阴暗;而警句式的蒸馏液明显地变得越益洁净明亮。这个奇特的现象我在关于我的朋友的新书《作为指路人的弗兰茨·卡夫卡(对合作提出的号召)》中试图至少以暗示方式勾勒出轮廓来。同样,难以捉摸的上帝的救世力量也日益急迫地增长着(荷尔德林之见)。这种倾向在致密伦娜的表白信中在加强,直至产生了我欲称之为“伟大的尽管如此之歌”的那段名言。这是卡夫卡对人的意志自由、对上帝、对和平主义、对一切好的发展趋势的出于希望和爱的表白:

  那是法国国庆节;军队检阅完毕后正在下面走回家去。

  这含有——我感到,在你的来信中呼吸着——某种了不起

  的性质。了不起并不在于华丽,不在于音乐,不在于列队

  行进,不是那个从一家(德国的)蜡像陈列馆跑出来的老

  法国人,穿着红裤子、蓝上装,在一个队列前迈步走,而

  是一些力量的某种宣言,这些力量从深处呼喊“尽管如此,

  你们这些沉默的、被推动着的、行进着的人们,你们这些

  互相信任到无以复加的人们,尽管如此我们不会抛弃你们,

  即使在你们做了天大的蠢事时也不抛弃,而且尤其在那种

  时候不会。”人们闭着眼睛看着那个深处,几乎在你的怀抱

  中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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