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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三封信的开端涉及的是我的一本书,密伦娜非常赞赏它。接下去她写道(我从捷克语译了出来):

  我真想夜以继日地答复您的信。您说,为什么弗兰克

  畏惧爱情而不畏惧生活呢?然而我想,事情不是这样的。生

  活对他来说与对所有其他人完全不同,首先,金钱、交易

  所、外汇中心,甚至一台打字机在他。心目中都是神秘的事

  物(事实上它们也是如此,只不过我们其他人没有感觉到

  而已),它们对他来说是最奇怪的谜,他面对它们的态度与

  我们完全不同。比如他的公务员工作是一种普通的履行职

  责吗?在他眼里机关(包括他自己的)是那么谜一样,那

  么值得欣赏,就像一个孩子看待火车头一样。他弄不懂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您曾同他一起去过邮局吗?他按照格式写好电文,摇着头去找他最喜欢的一个小窗口,于是(丝毫无法理解为什么)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直到碰到合适的,然后他数好钱,拿到找头,点一点收到的零钱,发现人家多给了他一个克朗,把这个克朗还给坐在窗后的小姐。然后他慢慢走开,再点一遍钱,在最后一道楼梯上他发现那给还的一个克朗仍然应该是他的。这会儿您站在他旁边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两脚交替落地,考虑该怎么办。走回去是困难的,上面挤着一准入。“让它去吧”,我说。他震惊地看着我。怎么可以算了呢?他并不是为这个克朗难过。但这样不好。这根本不是一个克朗的问题。怎么能听之任之呢?他就此说了很多,对我非常不满。而这样的事重复发生在每个饭店里,在每个女艺丐那儿,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一次他给了一个女乞丐两个克朗,想要收回一个。她说她没钱找。我们在那里站了两分钟,考虑怎么办这件事。后来他想起来,他可以把两个克朗都给她。但刚走开几步,他就变得闷闷不乐。而这同一个人不言而喻会毫不犹豫地、激动地、非常愉快地给我二万克朗。可是假如我请求他给我二万零一克朗,我们就必须找个地方去换钱,如果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把二克朗换成两个,那么他就会认真考虑,他应该怎么处理不该给我的那个克朗。他对钱的狭隘几乎同对女人的狭隘一样。他对机关的恐惧同样如此。有一次我给他打电报、打电话、写信,恳求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到这里来一天。当时对我来说非常必要。我拼命诅咒他。他几夜睡不着,折磨自己、写了一些充满自我践踏的信来,但人没有来。为什么呢?他不能请求休假。他不能向经理——即那个他从内心深处(真实地!)钦佩的经理,因为他打字速度快——他不能向他说,他要到我这儿来。找别的什么借口——又是一封震惊的来信——怎么说呢?撒谎?对经理编个谎言?不可能。假如您问他,为什么他曾经爱他第一个未婚妻,他回答:“他是那么会做生意。”说这话时,他的险由于敬重而放光。

  噢,不,整个世界对他来说是谜一般的,始终如是。是个玄奥的秘密。是某种他没有能力做到的事,他从感人的、纯洁的质朴性出发给予高度的估价,因为那是“会做生意”的。我对他谈到我的丈夫,谈到他一年里上百次地做不忠于我之事,他以一种方式吸引着我和其他介入。这时他脸亮起了同样的敬畏之光,就像那时他谈到他那字打得很快,因而是个杰出的人的经理时一样,就像他说他的未婚妻“会做生意”时一样。这一切于他都是某种陌生的东西,打字打得快的入、有四个情妇的人对他来说是不可理解的,正如在邮局里误付的那个克朗和多给女乞丐的那个克朗是不可理解的一样.之所以不可理解,是因为那都是活的。但弗兰克不懂得生活。弗兰克没有生活的能力。弗兰克永不会健康。弗兰克将很快死去。

  事情显然是,从表面现象看我们大家都有生活的能力,因为我们不如何时已在撒谎中找到了避难所,避到了目不见物、精神激昂之中,进到了乐观主义、具有某种信念的场所,遭到了悲观主义或其他什么东西的地方。但他从来没有逃到某种避难所之中,没有找到任何避难所。他绝对没有撒谎的能力,就如他没有灌醉自己的能力一样。他没有一丝一毫庇护,没有栖身之处。他就像一个赤裸裸的人处于穿着衣服的人们中间。甚至那一切,他所说的、他本身所是的、他所度过的一切都还不是真实。便是这么一种局限于一定范围内的存在,摆脱了一切可以帮助他改写生活的附加因素——无论在美好或在困苦状态下,都是一样。而他的苦行主义毫无英雄气概——因而更显得伟大和崇高。任何“英雄主义”都是谎言和懦弱。这不是一个将其苦行主义作为达到某种目的之手段的人;这是一个由于其可怕的洞察力、纯洁性和无妥协之能力而被迫采取苦行主义的人。

  世上有非常聪明的、但也不愿妥协的人。但他们戴上了魔幻眼镜.从而看一切东西都不一样了。他们因此而不需要妥协。于是他们会飞快地打字,能拥有女人。他则站在他们旁边,惊奇地看着他们,看着一切,包括打字机和女人。他永远不能理解。

  他的书是令人惊讶的。他自己则是更令人惊讶得多。我非常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祝您一切顺遂。假如我到布拉格来,我可以来拜访您吧,对吗?致最衷心的问候。

  下一封信没有写日期,那是一声狂野的绝望的喊叫。密伦娜收到了卡夫卡从塔特拉疗养院寄来的绝交信。她摘录了他写给她的话:“不要写信来,阻止我们再会面。”原因很清楚;密伦娜想每隔一段时间同卡夫卡会一次面。但她不打算离开她的丈夫而始终同卡夫卡生活在一起。可是卡夫卡不能满足于一种婚姻替代物,对他说来,婚姻作为同妻子和孩子们的命定的组合.意味着生活中最神圣的峰巅。当时,在卡夫卡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下,也许完全不去考虑婚姻问题是明智的。只有某种不现实、不理智的事情的实现,只有一个奇迹才能拯救他。卡夫卡在寻找这个奇迹;后来他确实在朵拉·笛芒身上享受到这么一种奇迹的余晖;而密伦娜由于其完全接近现实的个性不能将这种奇迹带给他,尽管她作出了很大努力,尽管她已经那么接近于打破一切事件的框框。“我有罪还是无罪?”她在这封感情如暴风雨般的信中问我(信里她将许多处涂抹得无法辨认)。她想要从我这里得知,她是否也是那些救不了弗兰茨的女人中的一员。

  现将这封信全文译载如下:

  亲爱的博士先生:

  请原谅我不能用德文来写。但愿您懂得很多捷克文,因

  而能理解我的意思;请您原谅我的打扰。我完全不知怎么

  办才好了,我的脑子再也不能忍受任何印象、任何思想,再

  也不能接受任何印象和思想,我一天所知,毫无感觉,什

  么也不理解;好像在这几个月中有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撞

  上了我,但我不知道什么。我对这世界什么也不知道,我

  仅仅感觉到,假如刚离开我的意识的东西又回到意识中,我会杀死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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