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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同农民的第一次相会就已具典型特征的了。K.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迷失了方向。他累了。看见了一个老农民。“我可以到您那儿去待一会儿吗?”K.问。这个农民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K.马上就将此看成是邀请,便走进了小屋。后来显示出,这个让他进去的人是低能的。犹太人在其各散居地赖以建立其“居住权”的奇怪的法律条款使人想起与K.所接受的那种半带偶然的‘宽容”是那样相似。几页前的描述也完全一样。K.询问那相当不友好的教师,他是否可以登门拜访。教师的回答:“我住在斯瓦能街肉店亭。”作者评注:“这句话的性质更多的是给个地址,而不是邀请。”K.却说:“好的,我会来的。”在这个小小的前奏中便可以发现“各民族”静静地拒绝、而犹太人不得不堆笑脸、巴结、甚至露骨奉迎的场面,这些是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客观的忧郁描写的(这是卡夫卡风格的独特处之一,从客观中涌出,而非出自主观强行的忧郁。)。

  往下读,在小屋里马上便显示出来,在场者视K.为完全不受欢迎的,他打扰了他们非常具私人性质的家庭劳动(擦地板、洗衣服、喂奶)。他们无可奈何地同意他在那里稍睡一会儿。然后他被请了出去。一个“沉默寡言、缓缓思索的人,身体宽大,脸也宽大”,朝他走来,“您不能留在这里。”犹太人并非总是被不客气地或故意作难地赶出去的。事情往往是符合一种自然规律的,没有激情、呆板生硬地发生的。“我们不需要客人。”K.声明,他是接受邀请来的,他本该在此获得一个正确的职位,一个土地丈量员的职位。这一邀请是否真实,或是否是K.自己臆造的,这个问题是整个长篇小说围着转的中心——在此也很容易感觉到其与犹太人问题的并行性。在开头这一章中,这个民族的这个朴素的人给了暂时性的答复:“(人们是否需要您)……这我不知道。假如说人们叫您来,那么他们也许需要您,这显然是个例外。但是我们,我们小老百姓,总是照老规矩办。您别见怪。”K.还想迅速与房间里的一位姑娘交谈几句,但“K.的右边和左边已经各站了一个男人,被他们一言不发地用全力架了出去,仿佛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使他明白似的。那老头儿不

  知为什么乐了,拍着手。连那洗衣服的女入也为突然嘈声鼎沸的孩子们而笑了起来。”这个场面,永恒的犹太人命运,看上去就像是“别动,犹太人将被烧死”这句话的非常公正不阿的翻版。论据在这个世界为我们举行的犹太人问题讨论中是没有地位的,“一言不发地,仿佛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使他明白似的”。

  敌对的周围世界对K.来说分成了两个层次:村子——统治的城堡。为了能在村子里居住下来,他需要获得城堡的批准。但正如农民不理睬他一样,城堡也对他关闭着。城堡以小说中独特的象征性语言代表着上帝的领导,村子及其中的农民意味着“大地母亲”。女人们让他靠近自己——他希望通过她们打开与各家庭间的通道,在脚下找到坚实的土地。同样对他来说职业也是与大地的联系,是扎根的因素。当他看到与当地的一个姑娘有建立关系的希望、有获得职业的希望时,他以为他的事业胜利了,他在梦里掂了掂自己的分量,感到他“难以区分地”夹杂在村子居民中一起升起。整个这段话中呼吸着一切同化心理学的幻觉精神:“只有作为村子里的工作者,尽可能远离城堡里的先生们,他才有可能达到城堡中的什么东西。那些对他仍然十分不信任的人将开口说话,假如他虽然不能成为他们的朋友,但能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公民的话,假如他有朝一日与盖司太克或拉瑟曼毫无区别的话——这很快就会实现,而一切取决于它——到那时,所有道路都会在一瞬间全部向他敞开。……

  “K.的想法是沿着人们熟悉的道路展开的:通过与人的共处抵达上帝身边,从与一种自然生活形式的交融中发掘宗教的力量。K.显然有能力合理地分析这个秘密——却没有能力亲身到达其深处(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便有点感到被遗弃了,”他向那个教师抱怨,“我既不归属于农民之中,也不归属于城堡之内。”“在农民和城堡之间是没有差别的,”教师纠正他的说法。——这话听上去又像是一句名言、一句赞美诗句的意译了:“我们怎么能在陌生的国主唱上帝之歌!”下面阐述的K.和当地人之间的差别具有人们十分熟悉的轮廓。犹太人处处触犯古老的风俗,——不自愿地变得令人讨厌——他有这么一种虚幻的感觉:对一切都比当地人更懂,他想以与他们不同的方式来简化、实际化整个事情,他们顽固不化。卡夫卡在许多场面中以带优越感的讥讽指出,村庄和城堡中那些似乎已经过时的、怪僻的机构针对这个不速之客在发展着怎么样的难以感觉到的抵抗力量。“您不是来自城堡,”旅馆女主人残酷地直率地对他说,“您也不是村里人,您什么都不是。可惜您毕竟是某种东西,一个外来人,一个老是到处在赶路的人,一个老是引起人们头疼的人,一个意图不明的人……对这一切我基本上不责备您。您就是您这个样子,我一生中见的已经太多了,所以见到您不见得就忍受不住。但您自己想想,您实际上要求的是什么……您到这里来不过几天,就想要显得比上生土长的人对一切都知道得更多了。我不否认,可能有朝一日会达到完全违背规定、违背传统习俗的某种东西,但那时肯定事情不是以您所做的方式发生的,不是像这样总是说不,而只相信您的脑袋。”

  那个村长也是这样,他同样明确地表现出对K.的强烈反感,尽管这种反感的表达与前述有着细微的差别。“您是作为土地丈量员被接受的,可是我们没有工作给您……没有人留您在这里,但这不是驱逐……谁敢驱逐您呢,土地丈量员先生。前面那些问题的不清晰已经欠了情,应该客气地对待您。只是您看上去过于敏感。”

  在犹太民族漫长的受难史中,人们曾经听到过所有这些声音。K.以可怜而又可笑的方式遭到了失败,尽管他曾以那么严肃而又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他始终是寂寞的。在这部长篇小说经过的所有不愉快的场面之上,在所有无事得来的不幸上隐隐约约地晃着这个口号:这样不行。要想扎下根来,必须寻找一条新的、完全不同的途径。

  在1914年写的一个残篇中,卡夫卡将这同一个基本感觉表述得更加尖锐。“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来到一个村庄,这里我从未来过,”这篇小说延伸至笔记本中十四页处,然后遗憾地中断了,这是小说开头的话,“在农民的庭院前面到处看得到高大、古老的树木。刚下过雨,空气清新,一切都是那么宜人。”大墙上的一扇门敞开了。佃农的孩子们探出头来张望,看是谁这么晚黄昏时还经过村庄。叙述者吓得够呛,但他从一个过路人那儿打听到了情况。“外来人容易对一切都感到奇怪,”他微笑着表示歉意。叙述者想在村子里过夜,去找一家旅馆,受到了观察。与他说话的第一个人对其妻子说:“我只是还想看看这个人将在这里干些什么。他是一个陌生人。他完全没有必要窜到了这里来。你瞧吧。”卡夫卡继续说:“他谈论着我,当我是聋子,或者当我不懂他的语言。”接着是与这对夫妇的一番可怕的对话。这个外来人在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个过夜的床位。这里一半是或全部是不曾挑明的敌对空气,一切都发生在这种空气中。“哪怕收留我对你们来说有一丁点儿不便,就请你们坦率地告诉我,我根本不会坚持。那样我就到客栈去,反正我无所谓。’‘他话这么多’,那女人轻声说。这不是侮辱吗?竟用侮辱来回答我的彬彬有礼,但这是一个老妇人,我没法反击。于是这个女入这句收不回去的评语在我心里起的影响比它应该起到的要大,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也许正是我之不反击。我感到我理应受到某种责备,倒不是因为我说话过多,事实上我只是说了非说不可的话;而是出于其他非常接近我的存在的原因。”最后描写的是,这个外来人无意地由于笨拙和误解将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使整幢房子一片混乱。

  短篇小说《歌女约瑟芬,或曰鼠族》是卡夫卡最后一篇完成了的、由他亲自交代付印的作品。在这篇小说里,犹太人问题的阴暗方面、犹太人处境的不稳定也表现得很清楚。至于对这群受追捕、无庇护的老鼠的描述直接影射是什么民族,恐怕根本无须明言。在这个民族最深的困境中却始终存在着明星、文人、领导“人物”的虚荣性:这里以特别强烈的讥讽描写中心人物,这个中心人物相信这个世界期待着的只是他,是他唯有的一句救世语言。这里涉及的可惜也是一种恰恰在犹太人政党和文学事业中特别常见的现象:某个人认为只有自己负有责任,而对别人建议、做和说的一切,以居高临下的嘲笑当做无关紧要的一笔抹杀,或者几乎不加注意。——可别误解我的意思!无所托庇的老鼠们的处境同时也是一幅具有普遍意义的图画,是与恶的魔鬼势力进行斗争的孱弱的人类之象征。虚荣的预言家在其他民族中也存在。正是由于那不负责任、不讲良心的“著名人物”昏昏沉沉的状况在犹太人中处于犹太大众苦难和心灵苦难的特别耀眼的光照下,它便仿佛是人类普遍苦难的特别尖锐的微型画像,一种以漫画手法显示的清晰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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