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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然而,继《骗子手》之后的中篇《永生的亚当》,有人却认为调子过于悲观。人类所作的一切努力都遇到自身的脆弱的阻挠;在一个临时性的世界里,人类只了解临时性的事物。人类自以为进步本身有如宇宙一般永无止境,但地球表层的轻微震动便足以将我们的文明社会所作的努力毁于一旦。

  通过几千年,不能排除世界的面貌将再次发生改变这种可能性。小说家虚构了那个未来时代一位对人类所达到的文明程度颇感自豪的学者。考古学家扎托格在考古发掘中发现了别的业已消逝的文明社会的痕迹;他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一只装着一份文稿的管子,并终于将这份用陌生文字书写的文稿译解出来。这是叙述发生在我们这个20世纪的一场大灾变的纪事。海洋重新覆盖所有的大陆,而一块新的陆地却从大西洋中冒了出来。地球上的居民只剩下7个人。

  这些残存的人类回复到原始状态,后来便成为现在这个唯一的新大陆上的居民的祖先。扎托格在这篇故事中忧心忡忡地指出,在他熟悉的那个文明社会之前好几千年,另一个文明社会——我们这个20世纪的文明社会——便已经存在,而且其发达程度在其消亡时期已达到比现在更高的水平。人类掌握的知识殁灭殆尽,人类不得不从新的零点开始,缓慢地恢复上升。他设想成为人类祖先的亚当和夏娃无非是一对遇难夫妇,不过名字有所改变。在进行考古发掘的时候,扎托格发现了一个更为古老的文明社会,这个文明社会相当于大西洋人的文明社会。他痛苦地意识到,事物永恒地周而复始。

  有些人,譬如伊万·富尼埃,并不同意《永生的亚当》所提出的假设,认为那种悲观的结论值得探讨;他们以同样值得探讨的论据去反驳这种结论。熵的增加使人认为,既然宇宙会有终结,那必然会有起始,虽然这种看法只适用于某一特定的时间范围,但我还是倾向于相信这种看法。没有任何东西证明勤梅特尔神甫关于搏动世界的学说不包含一定的真理成分。但这种看法跟文明社会这个意义更为有限得多的问题无丝毫关系。各个文明社会在将我们带入太空的相对稳定的一堆小小的烂泥上继续延绵。让终结踉我们生存之充实相一致吧!我们是这样希望的,但这种历代的希望根本没像有人大胆地予以肯定的那样为科学所证实,原因在于,科学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在相当短暂的时间内,一些文明社会的的确确消逝了,这并非因为滴的增加,而是人类好动爱闹的必然结果。此外,我们还知道,在更为久远的年代,地球曾发生过一些变动。今后仍有可能发生变动,虽然我们认为在短期内发生这些变动是不大可能的。

  《永生的亚当》所表现的这种悲哀只是相对的,扎托格仍在作出行动。如今所涉及的不再是人类的勇气,而仅仅是人类的智慧。

  《巴萨克考察队的奇异历险》走得更远,因为它向我们表明,现代的人类正用科学去摧毁它自己建设起来的东西,我们今天亲眼目睹的这个过程将发展到什么程度?雷蒙·蒂内斯非常正确地指出,所谓乐观时期的那些主人公总是谨慎行事,他还引述作者的一句话:“文明从来不会倒退,而且文明似乎从需要中获取一切权力。”这种看法不是已经包含了使所谓悲观时期的作品获得灵感而表达出来的那种感受吗?但人类毕竟是宇宙棋盘中的一粒棋子,尽管这粒棋子极其渺小。‘人类需要干一番持久的事业”,虽然不应对这项事业的重要性抱有幻想,但这项事业毕竟是这种命运——宇宙法则组成的方程——的诸元素中的一种元素。人类必须根据需要而采取行动,但这种行动又必须同时肯定人类的存在。

  一个文明社会代替另一个文明社会,这有何要紧?已取得的成果毁于一旦,这并不妨碍我们这些后来人重新举起火把,并显示出同样的毅力——这是证实人类存在的唯一有价值的参数。凡尔纳那种尽人皆知的乐观始终是一种带批判性的乐观。只有当我们勇敢地正视最大的不幸,这种乐观才教人放心。让·谢诺说:

  “儒勒·凡尔纳及其《奇异旅行》之所以始终具有活力,是因为他和他的作品已经提出了20世纪没能回避和无法回避的问题,也就是整个引人注目的19世纪所提出的问题。”

  这说得实在太好了。我们再补充一点,他给我们留下的信息要求我们勇敢地、谨慎地、满怀信心地去触及这些问题。我们的鼠目寸光和个人主义很可能成为产生这种最坏事情的原因,我们对此不能不感到担心。“勇敢的人、敢想敢干的人必有运气”,但鲁莽的人未必如此。人类的价值主要地是根据它所需付出的努力的大小,而不是根据物质成功的程度去衡量的。

  《永生的亚当》、《约拿唐号遇难者》和《巴萨克考察队的奇异历险》中,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悲观色彩,似乎跟贯穿在作家全部作品中的乐观主义形成鲜明对照。凡尔纳的灵感曲线就是他的生活曲线的位移,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青春的热情几乎没考虑到什么障碍,但随着岁月给我们的雄心壮志带来种种失望,这些障碍也就不断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然而,只要认真观察一下,我们便不难发现这位作家的思想似乎一直没多大变化,而他的乐观却一直呈现出细微的差别。虽然“伟大的事业是由过分夸大的希望组成的”,但毕竟“无需希望便能采取行动,也无需获得成功才能持之以恒”。

  根据这些格言,他的主人公必须克服种种似乎难以逾越的障碍,他们所遭受的挫折并没使他们气馁,只是因为他们持之以恒地正视困难,他们才终于战胜了这些困难。只有大自然的力量能压倒他们;他们的雄心只能是采取迂回和角黠的办法,有效地利用这些自然力,而这恰好就是科学所要达到的目的。当他们的举动违背宇宙的秩序时,凡尔纳笔下的主人公常常遭受失败;有些深思熟虑的评论家指出,这些主人公所到达的海岛或则爆炸、或则沉没;而他们所发明的机器也常常被毁坏。这位小说家的乐观主义在他的心目中比在读者的心目中更少,读者总是希望一部作品“结局皆大欢喜”,因此,为了满足读者的这种要求,作品中的主角才好歹幸免于难。

  在后期的小说中,计划的失败变得更为明显,如此而已。当《喷金的火山》喷发出来的天然金块化为烟雾,《流星追逐记》的金流星沉没在巴芬海的时候,人类的贪欲成了泡影;在奥斯特岛发生的骚乱中,对自由和完善的社会结构的梦想破灭了,考迪埃尔不得不承认:

  使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只有需要、狂热和傲慢;还
  有疯狂,这种疯狂潜伏在所有的人群中,使他们在品尝了
  暴力的滋味后,因破坏和杀戮而变得昏昏沉沉,终于停歇
  下来了。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疯狂——英雄主义或抢劫行
  为,视情况而定——强盗才毫无道理地将手无寸铁的过
  往行人打翻在地;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疯狂,革命才将无辜
  的和犯罪的人不加区分地统统杀掉;激励军队的热情而
  赢得战斗的,仍然是这样一种疯狂。

  作者不是同他的主人公一道感到绝望吗?他写道:
  目睹他心目中树起的偶像在他脚下摔碎,承认人们
  受了一种幻景的欺骗,想到人们根据谎言而提出自己的
  理论,觉得人们所想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真实的,想到人们
  愚蠢的为一场空想而作出牺牲,这是多么令人怵目惊心
  的崩溃!

  正如让·谢诺所说的那样,“他热爱自由,幻想过圣西门式的社会主义,但这种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性质没能长期地诱骗他。”

  儒勒·凡尔纳对任何问题都极为谨慎。他不再盲目地相信本世纪初的所谓无限制的进步。智慧乃是主宰其他一切的首要的东西,人类所缺乏的正是智慧。傲慢使人忘记自己的生命以及他们所渴望的物质财富的短暂性。这种傲慢维持着人类对这些残忍而荒唐的争斗的兴趣,为了暂时地占有这个不稳定的世界中的某个脆弱部分,他们常常为这些争斗而付出代价。那么,必须永远绝望,永远放弃幻想吗?文明社会都是过渡性的,长久的努力成果都会毁于一旦;我们在一个注定要灭亡的世界上所创造的事业又有什么价值?

  到达虚无主义深处这样一种绝对的境界,这位作家倒发现一线亮光;《永生的亚当》的叙述者“认为大自然从本质上说是永恒的,但在瞬息之间却发生极其荒诞的变化”。他对“大自然的这种面目”感到恐惧和心寒,然而,他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并产生这样一种想法:

  人类的真正的优越性,并不在于主宰和制服自然;
  对思想家来说,主要在于了解自然;让广袤的宇宙寓于
  自己的头脑这个小宇宙中;对实践家来说,面对物质的
  反抗,主要在于保持宁静的心境,对物质说,“要摧毁我
  吗?得了!让我感动吗?休想!”

  这种豪迈的语言使人想起1864年黎登布洛克教授在斯特隆博利岛的火山爆发时所说过的话。考迪埃尔想到人类的命运时,又重复了这样的话:

  这个怪异的、微不足道的家伙,能将一个无限宇宙
  容纳在他那小小的脑海里,能探测宇宙的秘密,能慢慢
  地洞悉宇宙的法则。他所作的努力并没白费,因为这
  么一来,他的思想也就融汇于世界的范围内。

  自甘孤独,给我们的忧虑作出乐观答案的也是他:

  我们固然会死亡,但我们的行为决不会消逝,因为这些行为永远存在于它们的无限结果之中。度过1天之后,我们的脚步便在沙路上留下永不消失的足迹。没有前者决不会有后者,未来是由过去的不为人所知的延伸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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