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纪实·历史纪录 > 走过西藏 | 上页 下页
一六一


  焦虑伴我走完全程,应该轻松一下了吧,哪怕只有三两天。去年这整个年份,我们奔走于西藏乡间,其时最令我担着心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人和车的安全问题。我不厌其烦地思忖着,要是野外拍摄结束时大家安然无恙,我该怎样高兴呢?该怎样来庆贺呢?其实不然。当年底拍摄的最后一天,那一群苦行的僧尼们五体投地地磕进大昭寺,在金光闪烁的释迦牟尼像前以迷醉的神态了结终生之愿时,我们也功德圆满了。拟想中的喜悦和轻松如期不至,最强烈的感觉只有肚子痛。是以弯腰捧腹之态做了最后一次采访的。

  当后期制作在成都漫长的春夏季进行的时候——其间反复做了修改,令人格外厌倦——我又想,何时能全部完成彻底解脱之时,将是我苦役的结束,我将获释,取得完全自由,是再生。但等待着我的,却是比上一回更加剧烈的腹痛,以至于卧床不起。

  中秋时节的成都已有少许寒意。深夜拥被独坐,脑海和心怀一派空虚。突然间,一个念头不期而至——

  你何时才能结束心灵的流浪?

  就在这个深夜,在经历了轰轰烈烈之后,在极度的倦怠和百无聊赖中,在不经意不设防时,这一念头引发了一系列强烈的情绪。久违的无以言喻的失落感,无可名状的孤寂感和无以复加的苦难感涨潮般匐然袭来,汪洋恣肆。至此我才明白,它们从未离我而去。它们与生俱来,坚如磐石地坐落在心灵幽秘处,伺机而现。

  它们就选定了此刻出现,为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缘由。引导我心沦陷深渊。那里是世界之底和世界边缘。那里荒寒死寂,无风,无月。在心灵的这一特定空间,时间丧失了意义,无论间隔多少年,它仍然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咀嚼到被洗劫、被放逐、被遗弃的滋味。心灵从未寻找到实在的归宿,它一直在浪迹天涯。

  在此刻,夜深人静之时,外部压力刚刚卸去,个体心灵便就显现出它自有的两半:意志的自我和灵魂的自我。

  那个意志的自我,她曾以成熟的人格充满自信,拥有过一己的全部光荣,独立,勤奋,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心理能量巨大,能够作用和影响;她自身也可以发光,并给月亮和星辰以光,身心健康,光明磊落。她关怀世界,尽其所能地在成就事业中成全他人。就她所处的环境和条件而言,她已竭尽全力,无懈可击。

  只是在最近的几年中,她才感到自豪与激情、诗意和文采的缺失。双足生根,羽翼退化,匾乏了足以滋育灵魂的营养,超负荷的是人际的斡旋和事务的躬耕。终于只剩下顽强,面孔和心灵一样坚硬无比,不会哭泣。

  这么久以来,生命的主体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的存在,逃避与她的相会和对话,逃避到感情世界里:亲情,友情和爱情,那一世界以欢乐和痛苦提供着掩体,逃避到事业中去,以忘我的投入遮蔽灵魂的存在。若无其事。

  但在意志的自我稍一松懈之时,那个抑制了很久的灵魂就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显示了它的终极存在和不可抗拒的威力。意志属于今生,灵魂的秉性则是永恒。

  这也许是灵魂的根本属性吧。灵魂是人类宗教感情之源。

  以我的坚强,我曾断言过我不可能皈依哪一宗教,我是尼采和马斯洛的信奉者——那也许可以算作宗教,是崇尚人,意志至上,自我实现,是有关强者和超人的哲学。

  问题仅仅在于,我能否永远坚强下去。

  宗教不是强者文化。是柔弱灵魂的庇护所。一种宿命。我所见到的虔诚敬信三皈依的人,是一些无奈的人,一些无助的人,一些无力、无为又无望的人,孤独无依的人,痴愚且无意挣脱的人,痛彻地感受到人生全部苦难的人,被苦难、不幸所淹没、被不可抗力打翻在地的人,一些心怀恐惧的人,没有其它着落的人,善良了还要再善良的人,贫穷着还将更贫穷的人……

  试图超凡脱俗的人,渴求缘此达到高境界的人,功成名就登峰造极时忽觉不过如此尔尔的顿悟的人,淡漠名利的人,淡化人生的人……

  ——至于那些希图假此捷径达到政治目的的人,企图做精神领袖的人,从来就没什么虔信超脱可言,不在此例。

  我想我本就一无所有,现在仍是子然一身。也许暂时能够拥有的,就是眼下正在进行着的《灵魂像风》了吧。我原想,当这部书稿被打上最后一个句点时,我可能又将腹痛难忍吧,又将茫然了吧。但事实上,情况比料想的更糟。

  且不去说它,它不属于本书范围之内。

  而这一本《灵魂像风》,则由干几年间的经历和思想的演变——尚未定位的演变——它没有找到一个落脚之点。

  因之这本书就有了一个结不住的尾。

  1993年10月—12月
  成稿子成都——拉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